惠正东又何尝不知万丽的想法,他是明人不做暗事,干脆直接地说,我是希望,你的到来能够挽留耿志军。也许你现在还不能接受,至少还不能理解我的意思,但以后你会知道的。惠正东这么说,万丽却无法表态,因为她不了解耿志军,一点都不了解。可她的思绪却因为惠正东的谈话开出了一个新的口子:既然周洪发的东窗事发是大家早就预料的,那么早就等着周洪发位子的人也就不在少数了。万丽似乎到这时候,忽然又明白了一点什么,比如说,田常规用她抵住了多少人的希望,至少惠正东也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而他的打算中,肯定是没有万丽的。果然,惠正东下面的话就更直白了,他说,万区长,我就是希望你能留下耿志军,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房产公司还离不了他。惠正东这样说,万丽是不以为然的,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何况这个张屠夫,是个人见人恨、人见人怕的张屠夫,又是对周洪发如此五体投地的,眼中除了周洪发别无他人的,他能好好地配合万丽开展工作吗?他能给万丽好果子吃吗?万丽要是真的来搭这个班子,她是不会要他的。但人家毕竟是前朝元老,要叫人家让位,也不是好开口的,现在耿志军主动辞职,这真是送上门来的天大好事,偏偏多出个惠正东替他叫阵。万丽知道事情为难了,如果她坚决不要耿志军,她可以到田常规面前去摆自己的理由,她相信只要理由充分,田常规在这个时候肯定会支持她,但是这样一来,她便得罪了惠正东,而且这种得罪,不是一天两天、一年半载解得开的结,说不定一辈子就耗上了,以后的事情会很麻烦。但如果她服从了惠正东,劝说耿志军留下,她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在耿志军的问题上,惠正东果然是咄咄逼人、步步逼近的,这与他平时对部下温和贴己的态度大相径庭。惠正东说,万区长,我希望你今天就和耿志军谈一谈,这事情,宜早不宜迟,要知道,仅在南州市,想抢耿志军的人可不是三个两个啊!万丽说,我也在想,他把报告打上来,很可能已经有了出路。惠正东点头说,可能性相当大。万丽说,那,既然他有了退路,再跟他谈,您觉得会有用吗?尤其是我去跟他谈,会不会适得其反?万丽是要踢皮球了。本来,这个皮球她是不要的,她根本就不想踢它,但惠正东硬是踢了过来,硬是要叫她接过去。万丽如果不是那么认真,对一个还未正式属于她的工作不是那么负责,既然是人家市长的皮球,捡就捡起来了,抱就抱回去了,何苦事情还没开始就把市长给惹了?万丽纵使冰雪聪明,纵使在官场多年经验,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既然田常规信任她,把重担交给她,她就得对田常规负责,不能配合她工作的人,她真的不能要呀!万丽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去和惠正东踢球,惠正东自然要比她成熟得多,他正是掌握了万丽此时的难处,才会如此出手,而且出手如此之快,也是要给对方来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等万丽把一切已经准备妥了,心中有数了,对他来说就为时过晚了。所以今天惠正东的一切行为都是超前的,又是超常的。当万丽把球踢过来的时候,他立刻踢了回去——万区长,我已经把耿志军叫来了。万丽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得使出了最后一招,惠市长,我,我觉得不太合适,毕竟还没有、没有任命呢。惠正东笑了起来,说,万区长,你可能误会了,你现在还是万区长嘛,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作为房产公司老总去找副总谈话呀,如果真那样谈话,人家还搞不清楚,是你挽留他,还是他挽留你呢。万丽也笑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把惠正东看得太简单了,正式任命没有下来之前,惠正东怎么可能做出那样违反规矩、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情呢。惠正东说,周洪发的事情,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比耿志军的辞职报告到得更早的,是科思集团的毁约书,昨天晚上就到了。到此,万丽才真正明白了惠正东今天的来龙去脉,科思集团和房产公司有个合作项目,共同盘下了在沧平区范围内的一处烂尾楼,准备重新开发。项目论证的时候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但草签协议后,科思却提出周边环境问题,这就涉及沧平区了。但周洪发一直拖拖拉拉,没有往下进行,可能科思早就不想继续这桩合作,便以周洪发出事的借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毁约了。
一个不大的房案,惠正东亲自出面处理,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看,今天的万丽还是万区长,今天的耿志军也还是房产公司的副总,他们是来谈一个合作项目的,但实际上,惠正东用心良苦,一心要撮合耿志军和万丽。这个耿志军,名声那么臭,为什么惠正东如此看重他,如此精心策划来做这件事情?这是万丽心中的疑团。惠正东可是步步紧逼,容不得她考虑再三,说,万区长,耿志军已经来了,我就请他进来了。万丽想,虽然惠正东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但对万丽来说,实在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请君入瓮的计划,虽然他是以商量的口气在和万丽说话,但万丽难道能够说“不,我不和他谈”?万丽只有接受安排的份,没有拒绝的资格。万丽心里不免有点别扭,田常规突如其来把这副担子加到她肩上,她一口气还没有缓过来,惠正东已经迫不及待地加起压来,他考虑自己的安排,必定是有他的道理,但他就是没有想一想她万丽的处境。或者,反过来说,也许正是因为他清楚万丽的处境,才会这样做的。对万丽来说,别说惠正东紧跟着田常规做手脚,只是要留下耿志军,即使惠正东有更大的苦果要让万丽吞,万丽也只能悄无声息地吞下去,并且要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万丽的思绪被进来的耿志军打断了。她和耿志军从无交往,可能有时候在市里召开的哪个大型会议上,会有一两个照面,但没有打过招呼,也没有被正式介绍过,所以,今天的见面应该算是初识,既是初识,至少应该握个手,但是万丽一眼就看出耿志军没有这个意思,她也就坐着没有动。惠正东说,两位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时间也不多,一会儿我还有个会,就抓紧时间说事情。科思的毁约,也是预料之中的,我们还得有思想准备,恐怕还不止一个科思——耿志军冷冷地打断了惠正东的话头,说,对不起,惠市长,我以为是来谈我的工作问题——惠正东也冷冷地说,耿总,难道与科思的合作,不是你的工作?耿志军毫不买账,好像惠正东也根本不在他的眼里,就别说万丽了。他说,惠市长,如果是谈科思的问题,有必要到您的办公室谈吗?虽然早就听说耿志军难弄,说话难听,但万丽想不到他在惠正东面前都是这种腔调,果然名不虚传。就不知道惠正东吃他哪一套,这恐怕是万丽在短时间里搞不清楚的内幕。但是万丽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再次下了决心,无论惠正东怎么玩,在耿志军这个人物的问题上,她一定要想方设法,坚决不能听任摆布。
耿志军当着万丽的面,就能如此对待惠正东,这不得不让万丽更奇怪更不解。且不说惠正东凭什么容忍耿志军,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周洪发又是怎么容得下这么一个张扬跋扈的副手?周洪发自己早已是一个出了名的独裁老总,按理说,这样的一把手,手下应该尽是些唯唯诺诺、唯命是从、早被吓破了胆的应声虫,耿志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惠正东至少在万丽面前有点失面子,虽然他也没有给耿志军好脸色,更没有好言好语,耿志军每一句硬邦邦的话,他都换成另外的更硬的话丢回去。但是万丽能够感觉到,惠正东并不把耿志军对他的态度当回事,也许平时他们一直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交流、工作,已经习惯成自然。
惠正东接着耿志军的话头,硬邦邦地说,耿总,如果没有必要,我会请你到我办公室来吗?到底官大一级,说话气势就大得多。耿志军略微收敛了一些,但仍然耿头耿脑地说,这件事情,当初是周总谈的,我不清楚。惠正东说,耿总,你这话什么意思,当初是周总谈的,你的意思,是不是要等周总?耿志军张着嘴,好像要大声说什么,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好像忽然就闷住了,憋住了气,话给堵在嗓子口了。惠正东却不依不饶,耿总,你以为你什么时候能够等到你们周总呢?耿志军不说话了,惠正东也就调整了一点态度,降低了一点格调,说,正因为你不清楚,所以要请你来。他用的都是“请”字,显得客气而坚硬,万丽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这样的,这是做给她看的。惠正东继续说,科思的做法,是不明智的——耿志军又急了,道,毁就毁,我才不求他,什么东西,我在乎他?惠正东说,虽然科思本身是算不了什么,这个合约,我也清楚,即使毁了,也没多大损失,损失的是他自己,但是他这个头带得很不好,墙倒众人推,周洪发一倒,我很担心,你房产公司会不会稀里哗啦一下子溃不成军了。这倒是和田常规想在一条线上,一个点上,这一点就足以说明,房产公司的兴衰,确实非同小可。耿志军说话的火药味又出来了,溃不成军,那又怎么样,溃不成军也是活该,都这么搞,谁能不心寒?耿志军这话是替周洪发抱不平的,早在周洪发事发之前,耿志军就到处说了,周洪发要是进去,那就太没有公理可讲,他是坚决不干了。许多人觉得耿志军太把自己当个人物,当个东西,你不干,你不干还能吓得了谁?纪委听说周洪发的副手耿志军不干,就不查周洪发了?不是天大笑话?当时万丽倒还觉得,这个耿志军,可能头脑太简单,才会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到现在,事情与她息息相关了,她才明白,耿志军不是头脑简单,而是气焰嚣张。惠正东道,耿总,省纪委的工作,恐怕不是你我应该随便议论的吧,我们今天来——耿志军却不听惠正东的,只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多少年,换来什么?一副冰凉的手铐!他见惠正东要打断他,赶紧一摆手又说,惠市长,我不是说周总,好不好?你不用紧张,我不说周洪发,我说储时健,带着红塔山集团,给共产党创造了成千上万个亿的财富,最后差点把脑袋都给共产党拿去了,干什么?开什么玩笑?有病啊?惠正东说,好了,耿总,你的高论,改个时间改个地点再发表好不好,今天我和万区长不是来听你替周洪发申诉的,你如果愿意,等检察院起诉后,可以申请当周洪发的律师么。耿志军毫不相让地说,我正有这样的考虑。万丽一直没有插上话,听着惠正东和耿志军对话,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耿志军再怎么脾气臭,也不至于当着她的面老是这么顶撞惠正东,惠正东再怎么平易近人,体贴下级,也不至于能够如此的宽容宽厚。她一会儿觉得两个人是在演双簧,但又觉得不对,如果是演双簧,是给她看的,那么为了达到让她接受耿志军、挽留耿志军的目的,就应该让耿志军演一个完全相反的角色,不说温顺听话,至少得懂得尊重别人,起码得知道分寸,怎么能让他如此本色地出演自己,将臭脾气、将张扬跋扈的个性暴露无遗?难道有谁会喜欢这么一个人当自己的副手?这不是适得其反吗?惠正东到底想干什么呢?
万丽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去想了,惠正东也由不得她多想了,下面的事情已经摆了出来。惠正东告诉万丽和耿志军,科思退出合作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就已经有人进来了。这一下,耿志军终于忍不住了,急切地说,鼻子这么灵,钻得这么快,恐怕除了叶楚洲,别无他人!
万丽一听耿志军嘴里吐出叶楚洲的名字,心脏猛地一紧,接着就乱跳起来。从昨天下晚田常规的谈话开始,到现在坐在惠正东的办公室里,这么短短的不足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万丽的心里已经装进了不能再装的内容,她所考虑的问题,方方面面,上上下下,也已经超出她自己的承受能力,她从来都对自己考虑问题的周到全面充满自信,但不知道怎么把叶楚洲给忘了,现在耿志军一说出来,万丽差一点跳起来,这一位曾经想动员万丽跟他干的叶总,马上就将成为万丽的最强劲的对手了。果然,惠正东点点头,接着耿志军的话说,是的,叶楚洲的电话,只比科思的毁约书迟了一小时。
时隔数年,叶楚洲的叶蓝房产已经成为深圳最大的房地产集团之一,早在好几年前,他就开始移师北上,一路过来,在许多城市都有了他的分店。叶楚洲原先是计划最后到北京定居的,结果却还是回到了南州。叶楚洲是看好南州的发展,还是摆脱不了恋乡情绪,或者还有别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在他开始进入南州的时候,南州的房地产业,连个萌芽状态也还没有,那时候的南州人,还都固守着宁有古城一张床,不要新区一幢房的观念而沾沾自喜呢,而在古城的区域内,又是不允许大规模投资房产业的。这样的时候,叶楚洲就已经守在南州了,难道他真的早早地就看到了南州后来的变化和发展?到今天,南州人的观念居然已经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古城中心区的房价的涨幅,还不及新区房价涨幅的三分之一,大家对大自然、对宽松自由的环境蜂拥而去,观念变化如此之快,使得许多没有远见的房产商们大跌眼镜,损失惨重,而叶楚洲,就迎来了他的大丰收的季节了。
叶楚洲在科思退出的时候立刻进入,不能不说他是有着更远大的想法和目光的。
所以耿志军刚才还是一副职肯定要辞、人肯定要走、一切与我何干的态度,一听说叶楚洲就火急火燎起来了,惠市长,你不能自作主张答应叶楚洲什么,要和叶蓝谈,一定得我来谈!万丽以前不了解耿志军,从耿志军进到惠正东的办公室以后,耿志军给万丽的印象相当不好,到这会儿,耿志军这话一出口,万丽对他的意见就更重了。万丽虽然是女性,却在区长位子上当惯了一把手,手下的人,可以在心里不服她,但是在场面上,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下级占到自己的上风的,她当区长,手下也不是没有能人,但还从来没有见过耿志军这样的人。耿志军话一出口,万丽差点脱口说,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但是万丽会控制住自己,结果这话由惠正东说了出来,惠正东说,耿总,我还以为你辞职了呢。耿志军说,至少等我干完叶楚洲这一票,再辞不迟。虽然话不好听,但万丽毕竟是有收获的,至少对她这个完全的门外人来说,听出了一点道道,叶楚洲是条大鱼。当然,万丽也清楚,究竟哪条鱼更大,最后到底是哪条鱼吃掉哪条鱼,还是能够互利,能够和睦相处,一切还都是未知数。惠正东听耿志军这么说,嘴角歪了一下,道,那,是不是把你的辞职报告要回去?耿志军说,要回去干什么,你压一压不就是了。惠正东说,那好,我就先压一压,不过,还有蒋局长呢。耿志军说,蒋学平,老滑头,没有你先找他,他决不会先来找你的。惠正东说,你是觉得他离不了你?耿志军道,恰恰相反,他巴不得我早点滚蛋,但他怎么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出来?惠正东说,你这么有把握?耿志军说,大差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