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房产公司独立成企业性质的公司,这以后,财政上就和市财政局脱钩了,房产公司的所有费用,包括人头费,都是自己做出来的,但是,这三年中,却没有来得及将房产公司从前和财政局的往来账目勾销得了。就在公司成立的时候,为了支持周洪发,市政府决定先由市财政以借款的形式资助周洪发一笔开办费,实际上等于给了周洪发一笔无息贷款,周洪发一直没有归还,这就到了万丽手里。这笔账万丽是知道的,但是想不到李秋这么快就逼上门来,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快,说,李秋,要是今天我不来,你会不会去找我说这事情?李秋说,当然会。李秋神情一直是冷冷的,稍一停顿,又补充道,今天下午,耿志军来找我了。万丽说,耿志军怎么说?李秋说,耿志军来找我,是为另一件事情,我在苹果园的房子,那天晚上你去看过。万丽不知为什么,心里“咚”地一跳。李秋说,当初周洪发给我定的房价,确实很低,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耿志军今天来找我,却是我意想不到的,耿志军在我印象中不是个无赖,但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嘴脸却很无赖了。万丽说,他怎么了?李秋说,房价的事情是周洪发一人定的,他不知道,清查了账目才知道,给我的价竟然那么低,低到不正常了,他唬谁呀,谁不知道,周洪发在的时候,周洪发是凶在表面,实际上,什么事情都听耿志军的,给我的房价,他能不知道?万丽说,耿志军什么意思?要你不追那笔借款?李秋又微微地点一点头,依旧冷冷地说,是的。万丽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往脸上奔涌,耿志军尽乎无赖的做法当然是为了公司,但是耿志军做错了,且不说他的做法太下三滥,从根本上他就错了,他看错了李秋,找错了对象,反而坏了事。李秋的脾气摆在那里,如果没有耿志军的威胁和要挟,李秋讨债的步伐也许还会放慢一点,她的那只魔爪,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要了万丽的命,她会慢慢地逼,慢慢地收缩,慢慢地挤压,不会让万丽速死,会让她好歹活着,才能挤出她李秋要讨回去的钱。
但是现在事情麻烦了,耿志军这一着彻底地坏了事。李秋虽然不至于怀疑耿志军是和万丽商量好了的,但李秋也绝不会再买万丽一点点面子了,李秋的魔爪,已经罩在万丽头顶上了。万丽还想挣扎一下,再看看有没有可能缓冲一下,试探着说,李秋,是不是立刻就要归账了,可不可以——李秋铁腕般的手臂抬了起来,摆了一摆,万丽,没有其他可能了,一个月之内,如果不能到账,我就上报了,恶意欠款的结果你是知道的。万丽知道,李秋一旦进入这种状态,你跟她急不得了,只得改换方式,尽量低三下四地说,李秋,我替耿志军向你赔罪还不行吗?李秋说,他什么东西,要你替他赔罪,你别都揽在身上,再说了,就算你赔罪,也没用。万丽觉得看到了一点希望,赶紧说,那让耿志军跟你赔罪?李秋说,让耿志军跟我赔罪,我没那福分,料你也没那本事——她看万丽再一次堆上笑脸,赶紧当头一棒,万丽,我告诉你,资金上的事是最敏感的,不可以开玩笑,就你我的关系也不行,必须公事公办,你就回去准备吧,看哪里能够挤出钱来,先把我这儿的抵上,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已经替你们推延了一年多了,我也抵挡不下去了。李秋打算要走了,万丽见这么服软都不行,心里也来了点气,想你李秋凶什么凶,得了便宜还卖乖,拿了这么便宜的房价就心不亏,不怕给你捅出去?捅出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也许治不了你什么罪,但你的名声好听吗?你的重要位子还想不想要了?这么想着,毕竟还是没敢说出来,但是李秋却能够洞察她的想法,替她说了。万丽,你别乱想了,我李秋要是受得了耿志军的威胁,还是李秋吗?我在经济建设处这个位子上,是一年两年了吗?我没有看到过那些人是怎么倒下去的吗?我会重蹈覆辙吗?李秋这话一说,万丽算是彻底明白了,李秋的厉害是有她的基础的,她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人看到软档、抓住把柄,别说一个李秋,别说一个处长的位子,十个百个也早下了台。
万丽彻底败下阵去,讪讪地笑了一下。眼看着李秋扔下她扬长而去,万丽一气之下,啪啪地按了耿志军的手机号码,但到最后要按0K的时候,万丽却收了手,收起手机,踩着李秋后脚跟,也回包厢去。走到门口,就听得有人在里边嚷嚷,好哇,李处,这么快就跟万总勾勾搭搭啦。李秋平和地说,是呀,你也抓紧啊,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万丽心头一阵气闷,本来她是挤出时间来和她们聚会的,是念着旧情,是想着大家在一起轻松愉快没有负担,你李秋也欺人太甚,也太不讲感情不讲道义了。大家的笑声再次传了出来,万丽心里却堵得慌,凭什么你们就可以没心没肺轻轻松松地度周末,偏偏我要心事重重,你们那叫什么笑,笑得怪里怪气,还意味深长,为什么嘛?就因为万丽当了房产集团的老总?也不至于嘛,说起来,这个老总的实权和地位还远不如一个区长,说穿了,还不是因为田常规的一次谈话,这一次谈话,就能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万丽心里很明白,事实就是这样,所有的影响都来自于田常规的这次谈话。当然,受影响最大的是她自己,她内心的压力这么大,心情这么沉重,情绪这么不稳定,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田常规。
万丽心里很气。但是,与其说她是在生李秋的气,生大家的气,还不如说是生自己的气。李秋虽然做事情过分了一点,但她也有她的难处,不能要求她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改变自己。所以,最可气的是自己,被一次谈话就打倒了。
但是要知道,这一次的谈话,是多少干部梦寐以求、等了一辈子也没有等来的啊。
万丽甚至都没和伊豆豆打个招呼,就一个人走了出来,她还是跟耿志军打了电话,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耿总,你今天去找李秋了?耿志军哼了一声说,她动作倒快,已经跟你汇报了?万丽说,你跟她说了什么?耿志军说,你既然已经知道,还问我干什么?万丽说,好,既然你不愿意啰唆,我也不多说,但你得去向她道歉!耿志军啊哈了一声,说,开什么玩笑。万丽说,不开玩笑,你如果不道歉,她向我们索要的那笔欠款,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能动用公司一分钱!耿志军继续冷笑道,谁规定的?万丽毫不让步说,我!说完这个字,她立刻掐断了手机。
片刻之后,手机响了,万丽以为是耿志军追过来的电话,不料却是伊豆豆略带紧张的声音,说,万总,你在哪里?不等万丽回答,伊豆豆又急切地说,万总,叶楚洲要独吞科辉广场了。万丽一惊,明明是听清楚了,却还在追问,什么?伊豆豆说,刚刚得到的消息,很可能明天一早他就会给你来个措手不及,所以我必须现在给你打电话。万丽说,你哪来的消息?伊豆豆说,你先不管这个吧,消息是绝对准的,信不信由你,准备不准备也由你。万丽说,叶楚洲,他什么意思?伊豆豆说,那我就不清楚了。万丽说,是老秦告诉你的?伊豆豆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已经找人核实过了,确实有这个迹象,好了,不多说了。
年后将要召开的人大政协会议,虽然不是换届年,但却有比较大的动作,所以,这一个秋天,比起平时一般只有少量增减、没有大出大进的相对平静的年份,也可以算是一个多事之秋了。早已经有消息,政协常委班子,都将增补一些新人,其中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要吸收安排民营企业家进政协常委,南州市里数得上的民营老板们,至少有一半人心动起来,向往起来,跃跃欲试了。
叶楚洲的名字,也是早就排在了其中的。当然,如果仅仅按照事业的大小,叶楚洲的名字恐怕还排不上一号二号,比如开瑞的邱怀之,论盘子论资金,都要超过叶楚洲几倍,但是叶楚洲也有自己的有利条件,在南州多年,做了许多慈善公益事业——捐助希望工程,捐赠救灾物资,帮贫帮困,送医送药,还设立“叶蓝文学艺术奖”。总之,在社会上,在南州的大大小小的场合,该出现的时候他都会出现,该掏钱的时候他毫不心疼。圈内圈外都知道,叶楚洲是一个非常重“名”的商人,这可是天平上一个重要的砝码,有了这个砝码,有时候就能将对手远远地抛在身后。
但是叶楚洲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分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要砝码,他还没有能够做到将所有对手远远抛开,要做到这一点,他还必须在现有的基础上,跨出相当大的一步。这一步的起点在哪里,他该如何去跨,叶楚洲其实早已经在考虑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找不到那一步的起点,跨也是白跨。
叶楚洲对万丽的处境很清楚,他知道万丽很难,但她必定是要做好的,这是她的政治分,是她的政治前途,是关系到她今后大踏步进步还是原地踏步甚至往后倒退的极其重要的一步。因此,万丽是会集中所有的人力、财力、物力,去完成田常规给她的定销房的这个使命。一想到这一点,叶楚洲眼前豁然开朗了,像是点亮了一盏灯,像是打开了一扇窗,叶楚洲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那一步将在哪里跨出去。他和万丽一样,要他的政治分,要他的政治前途。他从政界出来,又想重新再回去,是因为他深深知道,在目前的中国社会政治分的重要。对于一个民营企业家来说,有没有政治背景,有没有政治实力,关系非同小可,甚至涉及生死存亡。叶楚洲在那一刻,就已经决定,要全盘接过科辉群楼,给自己的天平上再加上重要的一码,将竞争对手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但是这件事情急不得,要做,就得做到百分之百的圆满。科辉群楼因为多年来积累的麻烦太多太大,再怎么做也不能有很大的利益,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叶楚洲的最后防线就是不赔,能赚多少是多少,不赚也无所谓,他的目的是邀功,那就要让所有应该知道他的功劳的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这里就有一个先决条件:万丽做不下去了,他接过来,替市委市政府挑担子,做好锦上添花的事情。
叶楚洲知道,如果他一开始就提出这个方案,万丽也许正中下怀,但是那样让万丽太作难。首先她就无法向耿志军交代,也无法向公司交代,更重要的,这也是万丽无能的表现,她要承担一个项目,就必须放弃另一个甚至另几个项目,这样的形象,不是她万丽想要的,尤其在田老板面前,更不应该一开始就已经山穷水尽了。叶楚洲不能让万丽左右为难,他得让万丽觉得,这件事情,走到这一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能做。叶楚洲不必、也不应该向万丽隐藏些什么,他就是想隐藏也隐藏不了,他瞒不过万丽锐利的眼睛,与其两个人心照不宣玩太极拳,还不如坦诚相待,这就是叶楚洲一贯的处事方式。何况,叶楚洲内心深处,一直以来对万丽的那一种特殊的感情始终没有变化,甚至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弱。
但是如此种种,还只是叶楚洲一个人的想法,对于万丽,他也只是猜测、推测,并不能保证他是了如指掌的,他还得再试探万丽。所以,一开始叶楚洲并没有一步到位地提出他的想法,而是主动提出将原先方案中的追加投资,从百分之五增加到百分之八。万丽确实有点意外,她虽然与叶楚洲有一段历史渊源,但事实上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对叶楚洲的了解才刚刚开始,一时三刻,她不可能了解清楚叶楚洲的用意,万丽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揣摩叶楚洲的用意,科辉群楼的工程不能等了。但是,叶楚洲的三个百分点却是实实在在的,它的诱惑力相当大,不仅一下子打动了她,也一下子打动了耿志军,打动了公司上层的所有人。
关于科辉群楼,万丽内心深处充满矛盾,她曾经寄希望于耿志军的失败,但很快就明白她的希望不能成为现实,耿志军的保证不是空话,他能弄到钱,要不他就不是耿志军了。虽然万丽刚来不久,但对这一点,她已经坚信不疑了。也就是说,科辉群楼她是必上无疑,别无选择。除非还有别种可能出现。现在别种可能真的出现了,还是出在叶楚洲那里。
周六的上午,大部分人还赖在难得的早觉中,万丽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和叶楚洲已经踏上了谈判的路程了。今天要走的这段路,是难是易,他们心中多少有点把握,但这把握毕竟还都是建立在对对方的揣测上,真正的难易,得走下来看。
电话响起的时候,万丽已经估计到就是叶楚洲了,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伊豆豆或者老秦,他们的能量可真不小,心里不免生出些别样的想法,但她来不及深想了,叶楚洲在电话那头等她呢。万丽道,叶总,既然我知道了你的想法,你不找我,我也会找你的。叶楚洲说,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没有犹豫就给你打电话了。
叶楚洲当然清楚万丽的心情,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万总,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供你参考。万丽心里的混乱,已经在昨天半夜经历过了,该想的问题也都想过了,便说,叶总,我能不能问一问,为什么?叶楚洲好像早已经准备好了回答,很干脆地说,万总,你知道胡雪岩和左宗棠的故事吧,寻求政治靠山,朝中有人好做官,历来就是商人们不遗余力追求的目标。既然叶楚洲说得坦白,万丽也不跟他兜什么圈子,说,你不是一直都有背景的吗?当年香镜湖的开发——叶楚洲笑着打断她说,可是今天的世界变化太快,什么都在变,背景也在变呀。万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叶楚洲曾经有过的“背景”不知是退了,还是出了其他问题,总之是靠不上了,所以叶楚洲得寻找新的“背景”。果然,叶楚洲又直截了当地说,今年人大、政协都有较大的动作,我是政协新增常委的考察对象之一,我也不瞒你说,科辉群楼,既是市委市政府的形象工程,也应该是我们叶蓝房产的形象工程。万丽说,你虽然经了商,也成功了,但还是有政治情结。叶楚洲也不否认,笑了笑说,也许是因为曾经在这个圈子里待过,没有成功,心底里不服。
万丽很感激叶楚洲的直率和坦诚,叶楚洲一方面要打政治牌,同时对她挺关照的。说到底,连叶楚洲都要打政治牌了,那她万丽打的牌,就更不要说了。但叶楚洲还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如果真能走出这一步,她和叶楚洲各打各的牌,在各自的战场上就是双赢,而且,万丽的形象还不受丝毫损害。仅从这一点,万丽一下子就接受了叶楚洲的方式。
但万丽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叶总这么说了,当然是好,你们都有了形象工程,那我就不要形象了?叶楚洲说,所以,我说,这只是我的想法,也可能根本不能实现,如果能够成为现实,那确实对万总是不公的,但我会有我的方式补偿万总的。明明知道这事情正中万丽下怀,还作出委屈了万丽的姿态,叶楚洲这么做,绝不是作秀,作秀是要看对象的,要看观众的,在有些观众面前,你根本用不着作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