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庭一个人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同事小江和小何在另一张桌子上喊她:“雨庭,过来一起坐坐嘛。”
雨庭心里不痛快,本来不想去凑热闹,但是因为还有别人在场,她也不能太不给小江小何面子,便坐过去了,小江介绍了另一个人,是园林局的工程师张非,雨庭说:“你们在谈什么?”
小江说:“哎,对了,你不是要了解豆粉园的移建吗,可以听听张工程师的说法。”
张非有些答非所问地说:“前一阵,听说那个王博,打算买下豆粉园和扇厂,造公寓造别墅,现在这锦绣路工程一决定,王博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啦。”
雨庭说:“其实,就算没有锦绣路工程,恐怕也不可能卖了豆粉园给他造房子。”
小江说:“前些年,日本人要一个兵马俑,交换条件是帮我们修一条路,也没有同意的,其实……”
小何笑了笑:“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卖一个豆粉园的钱,可以修复好几个豆粉园呢。”
张非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前些时关于《百年敦煌》,引起过一场大的争论?一些老专家特别愤怒,说王道士明明是卖国贼,斯坦因和伯希和是来掠夺敦煌文物的,怎么成了功臣?”
雨庭倒是注意过这方面的消息,便点了点头。
张非又说:“有位著名考古学家说,这个案无须再翻,斯坦因是个英国特务。要不他到敦煌、新疆又测绘又搜集地图干什么?谁能说王道士保护和维修文物?他把洞门打开了,把东西都卖了,破坏比所谓的保护要大得多。说他不懂,不懂就可以卖国家珍宝吗?”
小江说:“但是,也有许多相反的意见,比如,有人认为,王道士虽然在保存敦煌文物上犯了许多错误,但是他在保护石窟上的确尽了力。至于斯坦因,他们说他不像日本的探险家桔瑞那样野蛮发掘和破坏珍贵文物,也不能将斯坦因简单地说成是‘强盗’,他是在蒋孝琬师爷的帮助下被引到藏经洞挑选文书经卷的,没有这位国学基础深厚的‘顾问’,斯坦因不可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
小何说:“很有意思的,一方面,说他是掠夺敦煌文物的强盗;另一方面,认为他是把文化当做全人类财富对待的,他是把自己的一生用在人类考古事业上的,连老婆也没有讨。”
小江说:“我在新疆克孜尔千佛洞看到许多壁画被外国人铲走了,听说在英国的博物馆里,都完好如初地保存着的。”
小何道:“所以有人说,如果当年不是斯坦因拿走,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其实这种说法早几年是根本没有市场的,但是近些年来,市场却越来越大了。”
小江笑道:“都是卖国贼腔调了。”他的位置正对着门,这时一眼看到尉敏来了,便向雨庭说:“喂,找你的来了。”
雨庭回头看见尉敏,突然生气起来,扭着脸不理他。
小江连忙说:“我们跟张工有事要谈。”和小何张工一起,主动挪了位置。
尉敏看雨庭生气,也不知何故,又不见谢北方,便小心问道:“谢北方呢?”
雨庭没好气地说:“尉敏,你那个同学,这个什么谢北方,也算个读书人?”
尉敏说:“他怎么啦?他惹你生气了?”
雨庭说:“怎么这么死板,不通人情,连起码的道理和礼貌都不懂?”
尉敏突然大笑起来:“你才知道谢北方是什么样的人啊,雨庭啊,你才了解他一点点皮毛啊。”
雨庭气道:“受不了!”
尉敏说:“这就受不了啦,刚才电话里还嘴凶呢,要爱上他呢,你爱爱看。”
雨庭眼里,一下子竟汪出泪水来了,尉敏说:“我说你呢,放着这么懂女人疼女人的好男人不理不睬,去跟个木头疙瘩套什么近乎……”
雨庭说:“你凭什么说人家是木头疙瘩!”
尉敏说:“好,好,算我说错了,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谢北方了,谢北方,也不是你我随便说说的角色。”
雨庭似乎听出些什么,追问道:“什么?你什么意思?”
尉敏说:“没什么意思,至多就是说嘛,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雨庭不依不饶地说:“你触你老朋友的壁脚?”
尉敏说:“我怎么是触壁脚,马力和人心,在这里都是中性词嘛……好啦好啦,说说你的文章吧,你这篇《我们丢失了什么?》现在是家喻户晓啦,刚才弈舍那边,好几个人还提起呢。”
雨庭仍然没好气地说:“你局长哥哥是不是打电话给你了?”
尉敏说:“你错了,他才不会打电话给我。”见雨庭不相信的脸色,赶紧又说:“他太了解我。”
雨庭说:“了解你什么?”
尉敏笑道:“了解我怕你呀。”
雨庭终于也笑了,刚才不好的心情扫去了一些。
尉敏却是意犹未尽,又说:“真的,雨庭,不知怎么的,我在你面前,就是低三下四的。”
雨庭说:“你在别人面前总是趾高气扬的。”
尉敏说:“我好像有一种感觉,你是上帝专门派来折磨我的。”
雨庭说:“连上帝都认得你,还专门给你派人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尉敏赶紧问:“什么问题?”
雨庭说:“你了不起。”说着站了起来,道:“我可没有那么多工夫跟你闲聊,我还得干活,养活自己。”
尉敏也跟着站起来,但还在说:“你的意思,是不是嫌我太闲了,希望我的生活充实一点?”
雨庭说:“有这个意思。”
尉敏双臂一举,做出一个欢呼的动作。
雨庭说:“你发什么神经?”
尉敏说:“太好了,开始对我有要求啦!”
雨庭说:“就算是吧,那你就干活去吧。”
尉敏说:“你到哪里去,其实,我帮你干活也是干活,不如我陪你去。”
雨庭说:“不用了,我到豆粉园去看看,晚报的那篇写顾家语和豆粉园的文章,大家很关注,龚头坐不住呀。”
尉敏说:“锦绣路开工,豆粉园是保不住的,我要是顾家的人,不如早作打算,想着怎么抬高条件,多点实惠才是真的。”
雨庭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很现实的,但是有许多人,正在做着努力明知是白费劲的事情。”
尉敏说:“在残酷的现实中,要玩浪漫主义,真是无谓的牺牲。”
雨庭说:“我不认为所有的努力都是无谓的牺牲,也许他们的努力到头来确实是一场空,但是要牺牲就会有收获,不一定是付出的人收获……”
尉敏笑道:“那就让别人去牺牲去付出,让我们去收获吧。”
雨庭说:“去你的,别把自己装扮得那么酷好不好,我走了。”
尉敏再问一遍:“真的不用我陪?”
雨庭说:“不用。”
尉敏说:“那好,我要去冲关了。”正说着,尉敢的电话又打来了,尉敏朝雨庭扬了扬手机,说:“你看,这一阵,我老哥老是打电话求我,我时来运转,也能为党和国家做贡献啦。”
尉敢托人收了几幅画,请一些行家看过,但始终不能确定真伪,因此也迟迟不敢动作。
看过这几幅画的人,都坦率地说:“难,难说,尉局长,你最好请黎江川过过目。”
尉敢也知道黎江川是位高手,别说南州,就是全省全国,提起黎江川,圈里人都认识。这是一位鉴定天才,无论什么东西,到他手里,一眼定乾坤,而以黎江川的年龄和阅历来说,他是难能有如此的境界的,因此“天才”的说法就被大家广泛地接受了。
但是黎江川脾气古怪,第一古怪在他是鉴赏行家,自己却不收藏,第二,这个人很不好相处,尉敢也曾经几次转辗托人,想请黎江川他对手中的东西作一点鉴定,但是都被黎江川拒绝,尉敢碰了几鼻子灰,最后只好找他最不想找的人--弟弟尉敏。
尉敏当然是乐意的,他和黎江川称兄道弟,这一点也是尉敢对自己的弟弟永远捉摸不透的地方。在尉敢眼里,或者说以尉敢对弟弟的了解,这是一个脱头落绊的对人对己都缺乏责任心的人,但是偏偏尉敏能够有那么多的朋友,其中虽然也有不少像尉敏一样的脱底棺材,却也不乏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物,比如黎江川,就是其中的一个。
地点约定在清幽茶社,茶社有一些小而雅致的包间,尉敏将尉敢和黎江川引进包间,自己退到门口,说:“这是情人约会的地方,你们在这里,很安全,有好东西,尽管拿出来欣赏。”说着便带上了门。他和茶社老板亦是老交,自会去和他们吹牛玩儿。
尉敢向黎江川笑笑,黎江川与他想象的不大一样,这个人长得很一般,感觉不出有什么异相,加之头发短短的,更显得平常。黎江川并不说话,尉敢也知道黎江川的脾气,知道不必用什么开场白,不必绕圈子,就直接地将画拿了出来。
一共三幅:张大千的《嘉耦图》、齐白石的立轴《紫藤》、八大山人的《花卉图》。
尉敢的心情很紧张,这几幅东西来之不易,花了很长时间才物色到,又想尽办法才收来的,更重要的,这几幅画的用场太大太大,如果是假的,经济上的损失先不说,尉敢的希望,秦重天的希望,可是全部寄托在这上面。
黎江川的异相这时候才表露出一些,他的眼睛里顿时地闪烁出异样的光泽,他的手微微的有些颤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过其中的一幅,张大千的《嘉耦图》,漫不经心地展开,甚至都没有用正眼看着,画展到三分之一,他的动作就停止了。
尉敢心里一阵空荡,知道完了。
接着是第二幅,八大山人的《花卉图》,与第一幅一样,黎江川只看了不到一半,就往回卷了。
只剩下最后的希望了,尉敢甚至不再敢去看黎江川的动作,不再敢看他展开画轴的动作,更不敢看他的面部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