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动迁的锦绣路乱成了一团糟,一部分居民开始搬家,那是大喊小叫,一片混乱,另一部分居民还在讨价还价,尚未达到双方满意的结果,在最后规定的时间即将来临的时候,他们仍然稳坐钓鱼台,反正我不犯法,也不搬家,你奈我何?该上班的上班,该吃饭的吃饭,你急我不急。另一边,最早的工程队已经开进来,挖路排管道,推土机,挖掘机,运输的大卡车,轰轰烈烈。
掘起来的部分石条石块,有的已经有近百年的寿命了,一一被早就排队等候的买主买去。沿锦绣路的一些小巷,虽然近些年也早已经铺设了六角水泥砖,但尚有几条走不进车马的狭小的深巷仍然青砖铺地,现在这些青砖,更是抢手货,最远的是外省的一个小镇,听说南州拆迁锦绣路,早早地派人守在这里了,他们要将青砖石条运回去,在他们那个历史并不长的小镇上,造出一条古街来,发展旅游业。
一场春雨又很不是时候地下来了,搞得锦绣路一片泥泞,行人怨声载道。
锦绣路是一条特殊的街道,涉及两个区,为了使拆迁工作做得更细更具体,在总指挥部下面,又由两个区各自设立区拆迁办公室,管着各自地界上的居民拆迁问题。
古塔区拆迁办就临时设立在原来的锦绣路街道办事处,因为办事处的地点,属于三批搬迁中最后一批的位置,拆迁办至少可以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同时,临时的办公室正在搭建,一旦到了规定时间,推土机是只认命令不认房子的。
区拆迁办主任张社头疼得要命,踩着泥浆水,进了办公室,他的副手老刘一见到他进来,苦着脸说:“尉局长电话又来催了。”
张社有些气急败坏:“他要我们做这样的事情,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老刘说:“尉局长说,他那边脱不开身,要我们今天上午一定拿出方案,向他汇报。”
张社一屁股坐下来,说:“他怕得罪群众,我们就不怕?”
老刘说:“包家的人也太不是东西,八字还没有一撇,自己倒先吹出去了,叫我们怎么做工作?”
张社说:“你告诉尉局长没有?”
老刘说:“我告诉他,他哪里要听,根本不听,只是要我们定了方案赶紧汇报。”
张社不再说话了,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老刘等了半天,催道:“张主任,怎么办?今天的会还开不开?”
张社气鼓鼓地说:“开,怎么能不开,官大一级压死人。”停顿一下,又说:“你先通知下去,一小时后开会,我再到187号看看去。”
老刘便抓起电话通知开会,这是尉敢亲自布置的事情,是个难题,要给包家多分一个小套。
张社沿锦绣路走着,心里又乱又慌,锦绣路沸腾了,混乱了,它不再安宁,不再平静,它彻底地失去了往日的风范。
锦绣路187号的王禹琳故居,是南州市的控制保护古建筑,这座清代的状元府第,是一座典型的古典庭院,建于清朝嘉庆年间,近两百年的老宅,如今已是疮痍满目了,如同一位年迈体衰的老人在风雨中苦苦支撑着。由于年久失修,房屋长檐下沉,房间地板朽烂,一些砖雕木刻也早已经毁坏,大院败落,旧宅摇摇欲坠,无法接通进水管下水道,更不用说煤气管道,几十户居民一直守着三桶一炉的日子,这是南州古城最老的风景线。
大家都在呼吁保护和抢救,但是住在旧宅里的居民,他们每天仍然和前一天一样的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除非是在雨季,他们会有些乱方寸的,锦绣路的地势很低,一下雨,许多老宅都要进水,他们会手忙脚乱一阵,等到雨季过了,水会退的,他们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改造王禹琳故居的计划已经排了好几年,但是一直没有开工的,所以到后来居民们也不去想它了,他们晓得的,有些事情,想也是想不来的,不想也罢。
张社终于走到这座老宅门口,多年来,他无数次经过这里,也无数次抬头看望这老宅的建筑,但是仍然是看不够,现在他又来了,他仍然看着王宅门楣上的字,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忠厚王家。
有一个年轻的民工经过,他也看了看这门楣上的字,笑了笑,说:“忠厚王家,他们家很忠厚的吗?”
“也许吧,”张社说,“这是从前的事情啦。”
民工昂着头来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砖雕门楼,是不是?”
“是的。”张社回答的时候,内心真有隐隐的自豪感,好像这门楼是他家的。
细砖雕刻,砖有多细呢,细得如粉捏成的,雕刻有多精呢,雕个人物,人物就是活的;雕个动物,动物就是真的;雕朵花,这朵花是鲜艳的;雕棵树,这棵树是有生命的。门楼上,层层叠叠地雕刻着各种各样的传说,文王访贤,郭子仪拜寿,三国里的故事,八仙,鲤鱼跳龙门,牛郎织女,再就是象征幸福、象征长寿、象征吉祥的种种图案,蝙蝠、佛手、麒麟、鹿、牡丹、菊花……民工是高中生,他有一点文化知识的,他仰头看着砖雕,头颈都酸酸的,他的心里很感叹的,唉唉,民工想,城里人到底是城里人啊。
现在,这些东西,一切的一切,都要随着一个“拆”字化为灰烬、堆为废墟了。
张社心里凄凄凉凉的,他是拆迁办的主任,他的这种情绪,可不能随随便便地传递出来,去影响别人。话说回来,住在这里的居民,却没有几个像张社那样的凄凉心情,他们甚至是欢欣鼓舞的,他们关心的是迁到哪里去住,能够给他们多少面积--不是他们对老宅没有感情,而是他们受够了老宅的苦和累,对现代化的好日子更加向往。
张社是想在开会作出最后决定之前,再到包家向他们宣传政策,说明情况,但是此时此刻,站在一座即将推倒的古建筑面前,张社一下子泄了气,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工作也不想做了。
一小时后,应该到会的人基本到齐了,张社也回来了,虎着脸,只丢了一句话:“要给包家多分一个小套,我不同意,你们发表。”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想到张社火气这么大,也不知他为什么这几天火气这么大。
包家是个大家庭,包老太太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住在锦绣路的老宅,根据政策,他们可以分得一大两小三套住房,这样的分配,新房的总面积已经超过原来老宅面积的百分之二十一,面积差价部分由住户自己补足,包家开始对这样的政策没有多大的疑义,犹豫的只是回迁几套的经济上的问题,但后来就突然冒出老太太的意见来,包老太太提出,不愿意跟三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一起过,要另起炉灶,这意味着,包家至少还需要再给一个小套,但是这是政策范围以外很远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