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果高兴地说:“爸爸爸爸,我能站着撒尿,你看,你看……”说着就站在那里撒起尿来。
方怡一直在哭着,说不出话来。
黄强出工伤事故那年,正是黄果出生的时候,黄强得到的工伤赔偿,全部用到儿子的治疗上,但是黄果先天性智残,是无法医治的,等到黄强和方怡真正认清这一事实、决心放弃求医的时候,家里早已经一贫如洗。方怡所在的工厂,是一家传统的扇厂,早已经奄奄一息,连正常工资都开不出来,方怡无奈之下,辞去工作,在自家沿着锦绣路的一面破墙开店,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因为是居民密集区,生意尚可,方怡基本可以以微薄的利润维持全家的最低水准的生活。
锦绣路动迁,等于是绝了方怡的一切活路。要想继续开店,就得迁回锦绣路,但是回迁的费用高得吓人,方怡根本不可能承担,如果不回迁,全家搬到郊外,便也断了方怡一家的生活来源。
自从锦绣路动迁的消息传开后,黄强的情绪就没有安稳过,不谈则罢,一谈起来,黄强总是恶声恶气。此时此刻,看着弱智的儿子鼻涕一直挂到嘴边,黄强又不由得怨从中来,说:“方怡,早点下决心吧,人要活得真实,别再硬撑着,硬做个伪善的女人,有什么意思?”
方怡说:“黄强,你心里难过,我知道,可你不要以折磨我的方法来折磨你自己……”
黄强情绪仍然很恶劣,说:“你不用担心,以你现在的年纪、相貌、人品、性格,不愁没有美好的未来,不说远的,就那个姓张的什么主任……”
方怡含泪说:“黄强,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乱说别人好不好?”
黄强冷笑一声,说:“就怕他老婆到时候要找麻烦……他那点心思,别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三天两头来买烟,他抽得了那么多烟?”
方怡说:“有时候是买了送人的。”
黄强说:“你倒了解得清楚,他送人?他这样的角色,还用得着买烟送人?人家送他烟,收都来不及收吧。”
方怡只有掉泪,无法再说什么,可正在这时,张社来了,张社来得太不是时候,黄强在气头上,冲着说:“张主任,难为你跑得这么勤。”
张社并不知道内情,说:“这是我的工作,锦绣路每一户动迁户,我都要关心的。”
黄强说:“都像你关心方怡一样关心,你关心得过来吗?”
张社听出点火药味,还没来得及解释,黄强又说:“你要是真的关心方怡,你会让她回迁的吧?”
张社看了看方怡,说:“听方怡说,你们不打算回迁了。”
黄强道:“听说过有特困户回迁的吗?除非你特殊照顾方怡……”
张社有些难堪,说:“政策规定的范围里……”
黄强说:“别跟我说政策,说说你自己吧,方怡不回迁,你到哪里照顾她那么多生意,多买她那么多烟?”
一直沉默着的方怡终于大喊一声:“别说了!”转身冲了出去。张社愣了一愣,也追出去,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看黄强,看到黄强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张社没有追上方怡,却被老刘在半路拦住了,拆迁办公室里,一大堆人等着他呢。
这一天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张社头昏脑涨,胡乱地吃了点东西,想看电视,却看不进去,心里慌慌的,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把当务之急的一些事情想了想,不放心的,当即抓起电话去问,都没有什么意外,放下电话,觉得应该踏实了,却还是不踏实,心里仍然是那种无处着落的感觉。
电视里正在播一部电视剧,戏中人哭哭闹闹的,张社的老婆在跟着感伤,说:“唉,这个女的,命太苦了。”
张社一惊,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老婆指了指电视,说:“我不是跟你说话的,我是说电视的,电视里这个女的,太不幸了,自杀了,好惨……”
张社像触了电似的弹起来就往外跑,老婆在背后说:“神经病!”
秦重天赶往锦绣路,远远的,就看到那地方拥满了人群,秦重天心里一紧,就感觉心脏跳动得特别异常,秦重天一只手往自己的胸口狠狠一捶,一边骂道:“妈的,没有见过世面吗,跳什么跳!”
司机小钱从反光镜中看着秦重天,担心地问:“秦市长,怎么啦?”
秦重天说:“没事。”
车停下来,就有人喊:“领导来了!”
闻舒的车也差不多同时到达,南州的这两位领导,群众都认得,紧跟着区委书记区长们也都到了,本来叽叽哇哇情绪激动的群众,团团围着张社,你推我搡,恨不得把他吞了,现在一下看到这么多领导,反倒安静下来,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对谁说去,紧紧围着张社的人也慢慢地散开了。
此时此刻,张社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倒不怕群众敢把他怎么样,在这么大的拆迁工作中,群众闹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一次事情闹大了,方怡竟然……此时此刻,张社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想,干脆心也横下来了,该怎么是怎么吧。
张社走到闻舒和秦重天面前,说:“有个拆迁户,一家三口服毒……”
闻舒的脸色铁青:“人呢?”
张社说:“已经送到医院。”
闻舒的脸更难看了:“送医院,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不去?你以为人命是儿戏?”
张社头上冒出汗来:“我,我……”此时此刻,他也不想解释,自己刚刚被群众放开,他只是低了头等待将要继续发生的一切。
闻舒转身往车上去,大家都紧紧跟着,闻舒走到车边,回头对秦重天和张社说:“你们坐我的车。”
上车后,闻舒对张社说:“我知道你的情况,别紧张,说一说事情经过。”
张社说:“出事的人叫方怡,丈夫瘫痪,儿子智残,方怡原来是扇厂的工人,因为家庭特殊困难,扇厂又是朝不保夕,只好辞了职,开了一个小店在锦绣路上……”
闻舒摆了摆手,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像方怡这样的情况,经济上是没有实力回迁的,但是如果不回迁,搬到远郊去住,靠小店经营维持全家生存的方怡,确实是无路可走了。
张社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闻舒。
是方怡留下的遗书:“我们无路可走了,不是因为拆迁,是因为命。我和丈夫商量,他同意我的做法,儿子不懂事,但是相信他愿意跟我们一起走。我们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下面是方怡和黄强的签字。
闻舒借着昏暗的车灯读了这封信,眼泪几次奔涌出来,他将信交给坐在前排的秦重天,说道:“我们做工作,口口声声是为老百姓,口口声声是考虑人民利益,我们做到了吗?”
没有人做声,闻舒也不再说话,车快速地默默地向前,路两边,是灯红酒绿的街景。
秦重天回头看了看张社,说:“知不知道服的什么药?”
张社说:“毒鼠灵。”
秦重天心里一阵一阵地抽紧、抽紧,他暗暗祈祷着。
张社的手机响了,铃声简直是惊心动魄,张社颤抖着手接听电话:“是我,刘主任?怎么样?好,好的,闻书记、秦市长马上就到!”
从张社的脸色和声音上,闻舒知道人救过来了。
方怡一家三口,从死亡线上回来了,但是这件事情给大家心里留下的阴影和影响却不是一时两时能够消除的。
在医院门口,拆迁办的刘副主任告诉闻舒和秦重天,医生说,如果再迟一点点,就救不过来了,幸亏张社及时发现。刘主任这么一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张社,不知道他怎么晚上会想到跑到方怡家去的。
张社现在缓过气来了,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个问题,只是喃喃地说:“预感,就是有不好的预感……”
闻舒和秦重天等来到病房的走廊,病人很多,甚至在走廊里都搭了临时的病床,他们被引着来到方怡一家住的病房,里边更是混乱,十几个病人,还有陪床的家属,方怡和儿子挤在一张病床上,黄强则躺在自己的轮椅上,三人都插着管子。闻舒脸色很难看,低声指示将方怡一家马上转到特护病房,一人一张床位,要用最好的药物,不到身体全部恢复,不要出院。
夜已经很深了,闻舒走出医院,走到自己的车边,秦重天跟在他身边,闻舒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在上车前,看了看秦重天,秦重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闻舒说:“你说吧。”
秦重天说:“闻书记,我的预感也不大好。”
闻舒说:“怎么,要不要去秋山寺烧炷香求支签啊。”
秦重天虽然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很勉强。
闻舒上车走后,秦重天一直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让风吹着,渐渐的,心里平静了,思路也清晰了,今天发生的这两件事,和内心那种捉摸不着的预感,促使他下了一个决心:重排计划,加快步伐。
秦重天的预感是有道理的,这天晚上,北京的两个调查组都已经成立,不日将奔赴南州。
两个调查组分别属于不同的部门,调查对象也不一样,一个是针对锦绣路工程,另一个是针对炸银行大楼的。
但是他们都来晚了一步。
环秀湖边的通海宏发银行大楼,已经夷为平地。
锦绣路上的推土机,也已经推倒了锦绣路的标志--旌烈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