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眼泪在雨庭的眼眶里打着转,尉敏看到雨庭在大家面前这么失态,实在于心不忍,将谢北方和雨庭拉了出来,谢北方正好站在电动扶梯前,一脚就跨了上去,往楼下去,雨庭和尉敏都没有想到,只得也跟了下去。
尉敏和雨庭站定在饭店的大堂里,谢北方却没有站定,直往外走,一边说:“尉敏,我就先走了。”
雨庭的声音都变了,尉敏听得出她在发抖,都不敢看她的脸,雨庭说:“谢北方,你真的不带我去?”
谢北方笑了笑,说:“你喜欢开玩笑。”
雨庭说:“我不开玩笑。”
谢北方说:“你又不借书,到图书馆去干什么?”一边说着一边人已经走到马路中间,回头说:“我的自行车在对面。”
雨庭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差一点冲上大街追过去。
尉敏去拉雨庭,心疼地说:“雨庭,随他去,我们不理他!”
雨庭愣了愣,看着马路对面谢北方开了车锁,推下人行道,上了慢车道,骑上了车,就一直往前去了……忽然间,雨庭“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他要是有一点点喜欢我,他就不会这样,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雨庭就站在饭店门口大马路边大哭。尉敏和雨庭认识以来,雨庭从来都是一个快快乐乐的女孩,别说大哭,连小小的哭鼻子也没有过,现在看着雨庭痛哭失声,尉敏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边拉雨庭边说:“雨庭,别哭,别哭,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你如果觉得我不好,还有那么多的好人喜欢你,你别难过,你别难过……”
一听尉敏这话,雨庭哭得更厉害,嚷道:“我不要你喜欢我,我要他喜欢我,我要他喜欢我……”
有路人过来围观了,有笑的,有认真打听什么事情的,还有一个是雨庭的同事,见雨庭在饭店门口出洋相,赶紧过来问:“喝多了?”
雨庭被他一问,才清醒了一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一顿,抹了一把眼泪,从包里取一叠纸,交给尉敏,说:“你帮我给他。”
尉敏说:“给谁?”问出口,才知道即使到这时候,自己还是不能了解雨庭的内心世界,抱歉地说:“是给谢北方?”
雨庭什么也不说了,尉敏知道雨庭要走了,赶紧说:“雨庭,你到哪里?我送送你。”
雨庭摇了摇头,尉敏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雨庭走后,尉敏一看雨庭交给他的东西,是一套建立南曲网站的资料,雨庭已经替谢北方办好了所有的手续。
尉敏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想了想,开了车就往图书馆去找谢北方,谢北方果然正在那里翻书,一脸满足的样子,尉敏大喊一声:“谢北方!”
本来很安静的地方,被尉敏一闹,大家都朝这边看,谢北方倒没有很注意尉敏的态度,乍一看到尉敏,还分外高兴,说:“咦,尉敏你也来了?”
尉敏说:“找你算账来了!”
管理员过来提醒他们,让他们说话小声点,尉敏将谢北方一拨拉,说:“走,到外面去说。”
谢北方懵懵懂懂地跟着尉敏出来,阳光一照,都睁不开眼睛了。
尉敏说:“谢北方,你太不是东西了!”
谢北方吓了一跳,尉敏对他,从来都是好声好气,哪里见过这样说话的。谢北方慌了,结结巴巴地道:“尉、尉敏,我,我,你,你怎么啦?”
尉敏说:“问你自己,你摸着良心说,雨庭对你怎么样?”
谢北方更摸不着头脑了:“雨庭?雨庭怎么啦?”
尉敏说:“谢北方,不许你再欺负雨庭,别以为我跟你交情深,交情再深,你欺负雨庭,我绝饶不了你!”
谢北方满腹冤枉一脸无辜,又说不清楚,急道:“尉敏,你说什么,我怎么欺负会雨庭,我怎么会……我没有欺负她呀……”
其实尉敏心里何尝不清楚,整个事情,是雨庭在追谢北方,并不是谢北方对雨庭有什么想法。以谢北方的个性,别说他可能真的对雨庭没有什么想法,即便他也真的喜欢雨庭,但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雨庭是尉敏的女朋友,打死他,他也不会去惹雨庭的,这才是真正的谢北方。但是雨庭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表示意思,已经明白到这一步,他还没有反应,是只作不知呢,还是全无兴趣。这么冷冰冰地对待热情如火的雨庭,尉敏也实在看不下去。
尉敏说:“谢北方,我今天跟你谈了,你自己作决定,雨庭喜欢你,你怎么说,得拿个主意,不能这样对付女孩子!”
谢北方愣了半天,说:“雨庭,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再说了,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什么呀,真的,尉敏,不信你可以叫雨庭来问。”
尉敏看了看谢北方,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雨庭对我,要是有对你百分之一的好,我就……唉,不说也罢。”拿出雨庭交给的资料,说:“雨庭已经请人帮助你建立了一个南曲的网站,叫洛兰藻网站,你回去就可以开张了。”
谢北方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说:“这,这,这……”
尉敏说:“这什么!”
谢北方喃喃地说:“谢、谢谢,谢谢!”
尉敏说:“雨庭对你可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实在不想由他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便咽了下去,改口道:“你还惹她那么伤心,你怎么说得过去?”
谢北方又茫然了:“我,惹她伤心?我怎么……”
尉敏说:“你别来这一套,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不许再惹雨庭难过了!”
谢北方说:“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不好。她一直在帮助我,给了我这么大的支持,我还惹她伤心,我真是,太不应该,太……”
尉敏说:“你知道就好。”说完,自己心里十分的难过,十分的复杂,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谢北方捏着雨庭的资料,站在背后看着远去的尉敏,愣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奇怪,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她怎么知道我最想要的东西?”
想了半天,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第二个问题又来了:我怎么惹她伤心了?尉敏也不肯告诉我,让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做?
在雨庭的全力帮助下,谢北方建立了自己的南曲网站--洛兰藻南曲网。
网站共有十大栏目,分别是:洛兰藻聊天室、洛兰藻南曲论坛、洛兰藻南曲新闻、南曲曲谱资料、南曲曲目介绍、南曲名角介绍、南曲研习所介绍、与南曲有关的文章、南曲演出剧照,等等。
网站建立后,谢北方就守在电脑边了,很想寻找到一两知音,哪知好些天下来,只有极少几个人匆匆访问过他的网站,聊天室的在线人数,却永远是零。
谢北方有一天在聊天室写道:“无人说话?”
又一天又写道:“无人说话?”
这么写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有一天,有人进来说话了,他说:“谁说无人说话?”
他用的是繁体中文,谢北方也未及多想,赶紧回答:“欢迎访问洛兰藻。”
谢北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以“郑元和”的名字注册的人,竟是远在美国的顾家语。
顾家语在美国也有自己的南曲网站:顾氏南曲艺术研习社。成立于1995年,每一年中,顾家语都以网站的名义组织一些南曲活动,社友的片段演出、请专家示范演讲,或者放映南曲录影。如果大陆有南曲剧团访美,顾先生是必定要出面组织一两次演出,因此,顾氏南曲艺术研习社,在纽约爱好国粹艺术的华人圈里颇有影响。
顾先生曾经亲自写下许多与南曲有关的文章,贴在网站,其中有好几篇,比如《我的南曲之缘》《元音大雅》《他乡读曲记》等都先后被中国内地的南曲网站转载,大陆的有关南曲网站,他无一不曾访问过,当他发现又多了一家“洛兰藻”,就兴致勃勃地进来。
谢北方一看对方注册用的“郑元和”三字,心里就有些激动,他的“洛兰藻”是取南曲剧中人物为名,这个“郑元和”,与他的思路完全一样。郑元和是南曲《绣襦记》中的主人公,进京赶考,却迷恋青楼女亚仙,花尽银两,被赶出怡红院,又被父亲责打后抛于郊外,亚仙感其真情,倾力救助,郑元和却依然不思长进,亚仙刺瞎自己双眼,郑元和幡然醒悟,发愤苦读,终成功名。
顾家语在洛兰藻聊天室写道:“洛兰藻,名字好熟?”
谢北方写:“《称人心》里的女主人公。”
顾家语写:“《称人心》,陈二白的《称人心》?有脚本吗?”
谢北方:“有。”
顾家语:“发过来看看行吗?”
《称人心》的脚本,出自1928年版的《明清南戏全书》,是谢北方两年前在北图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寻找到的,这本书北图本来是不允许出借的,但是管理员却被谢北方的精神感动,破例地让谢北方带回去看。
谢北方如获至宝,几天几夜不睡,抄录了连《称人心》在内的十多出明清古戏剧本。
顾家语收到《称人心》后,又来聊天室,说:“今天算是一个初识,因为急着要读《称人心》,先不多谈,明天老时间老地方见,如何?”
谢北方:“明天不行,明天初一,馨香厅有演出。”
顾家语:“馨香厅?馨香厅不是要建到豆粉园去了吗?”
正聊得投入的谢北方愣住了,顿了一顿写道:“你是谁?”
顾家语:“读过《我的南曲之缘》吗?”
谢北方:“读过。”
顾家语:“我就是作者。”
谢北方大吃一惊:“你是顾先生?”
顾家语写的《我的南曲之缘》,写自己年轻时候,在上海美琪大戏院,第一次看南曲,是梅大师的表演,演的是折子戏《游园惊梦》,从此便与南曲结下不解之缘。
轮到顾家语发问了:“你是谁?”
谢北方:“我叫谢北方。”
顾家语:“谢北方,你是老人还是年轻人?
谢北方不由笑了一下,又写道:“你觉得我很老了吗?”
顾家语说:“在我的周围,喜欢南曲的都是老人啊,我想结识年轻人,可是结识不到,所以希望你这个新朋友年轻一点。”
过了一天,他们又在“洛兰藻”见面了,顾家语问:“洛兰藻,昨天馨香厅演的什么?”
谢北方道:“折子戏,《游园惊梦》。”
顾家语一激动,就啪啪啪地打下一段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然后又写:“馨香厅的演出,每月几次?”
谢北方:“两次,太少了。”
顾家语:“欣赏的人多不多?”
谢北方:“不多。”
顾家语:“多半是老人?”
谢北方:“是,没有年轻人。”
顾家语:“怎么没有,你不是?”
谢北方有些惊奇,顾家语是曾经问过他的年龄,但他并没有明说,顾先生也没有追问,他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他的年纪来的呢?
谢北方:“你猜得很准。”
顾家语:“错了,我不是猜的,我有可靠情报。”
当然是林冰给他提供的情报,林冰接到顾家语的电话不出几小时,准确的消息就过来了:“洛兰藻”实名谢北方,南州人,中国古典戏剧博士研究生,供职于南州古戏研究馆,目前正在替豆粉园设计馨香厅的重建方案。
顾家语大喜,隔了一天,果然又在网上见到了谢北方,见谢北方惊奇,顾家语写道:“洛兰藻--谢北方,想不到,我的故乡,还有这么年轻的南曲迷。”
谢北方:“可惜太少。”
顾家语:“是呀,进入洛兰藻聊天室的,只有我这个七老八十、行将就木的发烧友,但是在我的网站,每天都会有许多人来聊天的。”
谢北方:“据我了解,大陆有一些南曲网站,建立至今,有的都好几年了,也没有一人进入聊天室。我的‘洛兰藻’已经相当不错,才这么一点时间,你已经进来三次了。”
顾家语:“南州是南曲的发源地,为什么年轻人不喜欢南曲?”
谢北方:“不了解。”
顾家语:“对,只有先让他们了解、熟悉,只要了解了熟悉了,总有一部分人会慢慢地喜欢上南曲的。”
谢北方:“如果再有人能够将南曲的内涵和韵味,慢慢地渗透到他们内心深处,情况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顾家语:“这个工作非常重要。”
谢北方:“有人提出这样的观点:高级知识分子应该把不能欣赏南曲作为文化素养上的缺憾,更有人提出,中国的大学生,应该以不看南曲为耻,应该在全社会形成一种理解南曲、尊重南曲的风气。”
谢北方平时少言寡语,遇到人多,有时话都说不连贯,但是一到了聊天室,却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
顾家语写道:“这些观点我在网上都看到过,大部分赞同,至少,得让大家有机会接触南曲,南州的许多传统文化,一直是深藏闺中的,是不是?”
谢北方:“是。”
顾家语激动的心情跃然而出:“馨香厅移建到豆粉园后,要增加演出次数,在我这里,华人圈子不大,懂南曲的人更少,每月还至少一次以上的南曲传习活动,大陆是十几亿人口哪!到时候,我要是还活着,就回来,回来办研习社,为向年轻人传播和弘扬南曲艺术,尽我最后的一点力气。哈,洛兰藻,到时候,你可以想象,我的队伍,将是多么的壮观!”
谢北方:“这本来应该是年轻一代的任务。”
顾家语停顿了一下,又写:“就像南州园林,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真是梦里思它千百回,但它们的价值,是不是南州的年轻人都能理解、都能接受?一样的道理,首先要让大家了解。”
这一天聊天结束后,顾家语久久不能平静,连每天都要午睡的习惯也改了,又去上了另外一个大陆的南曲网站,找到谢北方刚才提到的“不能欣赏南曲是高级知识分子素养上的缺憾”一文,认真读来,读到文章建议,为了在全社会形成理解南曲和尊重南曲的风气,应该有一系列相当的措施,比如,一定要出版阐述南曲的书刊,要举办一系列的讲座,要在大学甚至普通中学开设相应的课程,还要组织专家进行指导,等等。顾家语读文至此,激动不已,忽然伸手抓起电话,拨通了林冰的号码。
林冰在梦中被电话铃声叫醒,她一听就预感是美国打来的,但如此的半夜三更来电话,使得一向很沉得住气的林冰心里不免有点紧张,抓起电话问道:“是顾先生?”
顾家语说:“林冰,豆粉园移建到锦绣路的建议,我接受了。”
如果说林冰半夜听到电话有些紧张的话,这会儿听到顾先生这句话,更是惊诧万分。就在一天前,顾先生让她了解“洛兰藻”的时候,林冰曾经小心地试探过先生,哪知先生颇有气,只说了一句:“别跟我谈豆粉园。”就再也不愿意谈此话题了。才过了三十几个小时,先生的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林冰真是喜出望外,但表面上口气里还不能表现得太露骨,林冰虽然听得真切分明,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再问了一遍:“顾先生,你同意,豆粉园移建在新……”
不等林冰说完,顾家语已经打断她的话,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你的耳朵应该没有问题。”
林冰那边,其实一直在盼着顾家语的答复,别说林冰自己的全盘投入计划和方案要尽快地落实,单就秦重天那里,给她的压力就非同一般。林冰也觉得奇怪,她办任何事情,从来不会屈服于别人的压力,该不让步的,决不让步,但就是在秦重天这里,秦重天近乎无理的霸道的甚至是违反科学的主张,却偏偏能让林冰退却、低头,直至最后让步。
林冰握着电话,一时十分激动,原以为顾家语的工作是很难做通了。秦重天告诉她,闻舒书记打算在五月份借南州南曲节的机会,亲自出面邀请顾先生回乡,豆粉园的事情,可能要拖到那时候再谈了。
林冰听了这个决定,不由急得跳起来:“秦市长,你们开什么玩笑?等到五月份?你们怎么不说等到下世纪?”
秦重天说:“你急,我不急?我还恨不得今天就跟你把字签了,既然大家都着急,顾先生那头的工作,远隔太平洋,我是爱莫能助,只有靠你了!”
林冰再一次跳起来:“秦市长,你这是……”她想说你这是不负责任、甩包袱,但是话到嘴边,看到秦重天满脸焦虑的神态,林冰心里明白,秦重天又何尝不急,她也相信,秦重天比她更急,她毕竟只是一个不足1公顷的小小的豆粉园的利害,而秦重天,仅仅一条锦绣路,那可就是相当豆粉园几百倍几千倍的利害关系紧紧系在他的身上啊!
林冰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半夜三更时分,顾家语一个电话,口气轻松地告诉她:我同意了。
林冰整个地愣住了。
那边顾家语见林冰一阵没有声音和动静,觉得奇怪,说:“喂,林冰,你现在就去,通知南州政府方面,我希望豆粉园能够在新锦绣路建成的同时,也能与南州的父老乡亲见面!”
林冰仍然愣着。
顾家语有些不满了,说:“林冰,你今天怎么了,叫你现在去,你就现在去!”
林冰终于笑了出来,说:“顾先生,现在可是凌晨两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