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秦重天在中心酒店宴请客人,客人到得迟,宴请开始已经七点多了,又因客人中有一两位善饮豪饮者,秦重天自然是不能甘拜下风的,你来我往,你进我退,整个过程,拖得够长,气氛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今天的夏天来得早,刚刚进入农历六月,外面已是酷热难当,好在饭店里边空调打得足足的,凉风习习,但是在如此的大热天里,灌下这么多高度的白酒,五脏六腑也差不多可以点着了。
一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主客双方都已经有兵将当场“阵亡”,更多是“轻伤不下火线”的,吵吵闹闹声中,秦重天的手机响了几次,他也没有注意,有一次倒是尉敢听见了,提醒他手机响,秦重天正高举酒杯斗志昂扬,手一挥说:“能有多大个事?”
尉敢的酒量也是不错的,但是一般不会放纵自己,很少有大醉的时候,秦重天对他这一点特别不满,喝酒的时候,只要尉敢在场,就要敲打敲打他,说,一生不能大醉几回的人,不可交。
尉敢则认为秦重天是不识好人心,我这是在做你的后盾呢,你冲锋陷阵,打头炮,我殿后,后发制人,不能两人一起上,万一两个一起牺牲了,阵地倒还没有攻下来,那可就惨了。
秦重天说,你这个人后发制人,从来没有看见你发过嘛,你是永远待而不发的啊。
但是今天好像有些例外,尉敢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只是觉得今天秦重天的脸色特别不对劲,红得发紫,紫得发黑,尉敢心里,隐约的有些不安,从来都是稳坐钓鱼台的尉敢,今天也赤膊上阵了。
但是尉敢赤膊上阵,秦重天却又不满意,指着尉敢说:“尉局长,你给我往后靠靠,凭你的酒量,还没有资格在我面前充汉子。”
客人见主人内讧了,大乐,又迅速掀起了新一轮的高潮。
晚上十点半,酒宴终于结束了,秦重天和尉敢送走客人,忽然想起有未接电话,便拿出手机来看看,发现是一个陌生的电话,秦重天嘀咕道:“538打头?哪里的电话?”
尉敢也凑过来看了看,不知怎么,心里又是一颤,说:“我,我来帮你查一查……”
秦重天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干什么,我的电话要你查什么?未接电话多呢……”边说又往前翻其他未接电话,前一个电话竟是闻舒办公室的电话,秦重天这下要认真一点,刚要说什么,就看到迎面过来三个人,秦重天和尉敢一看,其中有一位是市纪委的老郭,秦重天笑着向他打招呼,说:“老郭啊,你看看,纪委纪委,老是查别人吃饭腐败的,你自己不也在这里吃饭嘛。”
老郭的眼光,在一瞬间显得有点游离,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对秦重天说:“秦市长,这两位,是省纪委的李处和小王……”
秦重天有几分酒意,特别的热情,笑呵呵地伸出手去和那两位握手,李处的手一下子被捉住了,不握也得握了,但是小王赶紧往后缩了一下,脸色很不自然。秦重天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倒是尉敢敏感到了他们的神态,尤其是老郭的面色,尉敢心里的阴影又爬了出来,一瞬间,就布满了全身心。
就在秦重天的笑还挂在脸上,省纪委的李处冷冷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说:“你是秦重天。”
秦重天一愣,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李处又说:“我现在宣布省纪委的决定,省纪委调查组对南州市副市长秦重天的调查谈话,从现在开始,秦市长,请吧--”
秦重天猝不及防地“啊哈”了一声,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得出来。看看老郭,再看看小王,他们的脸色和李处一样,冷冷的,毫无表情,尤其是老郭,先前表现出的那一丝丝游离和恍惚,现在全无踪影,只剩下钢铁般的冰冷。
随着李处一声听起来平和却又是不可违抗的“走吧”,老郭便先往前走了,李处和小王不动,等着秦重天。秦重天似乎不想走,但是脚下却由不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跟上了老郭的脚步,李处和小王走在后面,一时间,走廊里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
尉敢傻了似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秦重天被一前两后地夹着往前走,尉敢想喊,嗓子口却被堵住了,喊不出来,他又想奔上前去拦住他们,但是脚步也迈不开,一点也走不了,整个的人,就像在噩梦中被死死困住的感觉。
但是前边秦重天跟着走了几步,却反应过来了,他猛地停下来,大声道:“什么什么?”
尉敢被秦重天一喊,也惊醒过来,赶紧跑上前,问道:“你们……”
但是李处没有让他问下去,向他摆了一摆手,又对秦重天重复了一遍:“走吧。”
秦重天这一回没那么听话了,赖皮地说:“你不跟我说清楚,我怎么跟你走?我又不认得你,万一你是黑社会,绑架领导干部……”
李处看了老郭一眼,老郭的游离和恍惚又出现了,支吾了一下,说:“秦市长……”
走廊上陆续有人经过,认得秦重天的,都客气地向他打招呼:“秦市长,今天有客人啊。”
秦重天说:“是啊,重要客人!”
“秦市长,看得出,今天你可是没有放开量喝啊。”
“秦市长,这几天你有没有空闲一点的时候,我有个事情要向你汇报一下……”
李处觉得这场面有些不对劲,脸色严峻地对老郭说:“老郭!”
老郭说:“秦市长,谈话是省纪委的决定,你有什么话,到那儿再说吧。”
秦重天说:“老郭你骗三岁的小孩啊,到那儿再说?到那儿不是已经被你们双规起来了,还来得及吗?”
尉敢插上来问道:“到哪儿?”
秦重天说:“双规还能到哪儿,又不会特别优待我的。”
南州干部双规的地点,这是一个公开秘密--古南江饭店。平时里,互相开玩笑,也常常会说道,张三,你差不多了,可以到古南江饭店报到了,李四,不用准备棉花胎,古南江饭店里设备齐全。
老郭看了一眼李处,说:“秦市长,请你不要随便说话,现在还没有宣布双规,只是谈话……”
李处和小王对老郭这句话也已经不满,老郭注意到他们的脸色,便停了下来。
但是秦重天却不依不饶地说:“老郭你当我三岁的孩子骗啊,什么谈话呢,谈话就在这里谈谈嘛,我这个人,又不讲究的,你们不必客气,不一定非要找个条件好的地方谈。”秦重天哪能不知道纪委工作的程序和纪律,哪能不知道双规是什么,谈话又是什么,此时他有意胡搅蛮缠,也只是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罢了。
老郭说:“秦市长,走吧,我们七点多就来了,已经等了你三个多小时,等你陪完客人再……”他指了指李处和小王:“他们还都没有吃晚饭呢。”
秦重天说:“老郭你这话说得,什么水平嘛,你好像是说,因为你们没有吃晚饭,我就得乖乖地跟你们走?”
老郭回头无奈地看看李处,李处也明白,不跟秦重天说清楚事情,秦重天还真不大肯走,李处犹豫了一下,说道:“锦绣路工程筹集的一笔资金,是从广州某银行贷款的,对方不仅违规操作……”
秦重天倒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但站一边的尉敢,头脑里“轰”地一下,像炸开了,借贷那笔款子的时候,叶白帆并没有说清楚这钱到底是不是他的,只是要去了合理的点子。给点子是有政策规定的,只是出账的时候比较难,为了使事情合法化,他们做了一个手脚,用叶白帆那边的工程款发票充账,叶白帆又是股份制企业,从财务制度上讲,是没有问题的。但李处却说是广州某银行出的问题,尉敢立即估计到,钱是从广州某银行出来的,经手的银行人员在其他问题上栽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交代出南州锦绣路的事情,但就算是这样,也牵涉不到秦重天,出账时,字明明是他尉敢签的--尉敢想到这里,急得喊了出来:“老郭,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老郭说:“尉局,你想想,我们是干什么工作的,这是儿戏吗?怎么能搞错了呢?”
李处有些不耐烦了,脸色越来越难看。秦重天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笑了笑,对尉敢说:“尉局,行啦,不就是谈个话吗,我就跟李处老郭走一趟,要不然,也太对不起他们了,这么热的天,等了我几个小时,我要不肯跟他们走,也太不给面子了,是吧?”
尉敢张口结舌。
秦重天不顾李处他们的恼怒的脸色,又说:“尉局,就拜托你了,告诉我家属一声,说出差了,赶飞机赶得急,来不及打电话了。”
尉敢却依旧固执地对着老郭说:“老郭,如果是叶白帆那边的事情,秦市长没有责任的……”
秦重天向尉敢笑道:“你好大的嘴,你快赶上我秦大嘴了……”
小王忍不住冲尉敢道:“没有责任,你打包票?你知道那笔点子费,谁在里边捞了好处?”
尉敢猝不及防愣住了,回头去看老郭,老郭却摇了摇头,实在不好再多说了。
秦重天“咳”了一声,口气里对尉敢又不满了:“尉局,好歹一个男子汉,别树叶掉下来怕砸破个头……”
尉敢想说,这可不是树叶掉下来了,这可是铁拳砸下来了,但是他说不出来,心里憋得想大哭一场。
秦重天说:“你看你个脸,白得像死了人,怎么,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对我如此的怀疑?以为我真捞了钱,犯了党纪国法?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秦重天是那样的人吗?你也太不够意思,平时马屁拍得我滴溜溜的,吹捧我,说我大公无私,原来心里就这么想我?”
尉敢无言以对。
秦重天说着,倒又冷静下来,对尉敢说:“别忘了,替我打个电话给闻书记,本来约了明天向他汇报锦绣路通车情况的,看来要改期了。”说着,又笑起来,看看老郭,又看看李处,说:“不过,也可能不用改期,老郭,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吧?”
秦重天上了纪委的车,尉敢看到秦重天透过车窗还在向他挥手,尉敢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尉敢抹了一把眼睛,赶紧掏出手机,给总公司财务经理打电话,财务经理已经睡下,接了电话迷迷糊糊的,还有点不乐意,尉敢大吼一声:“立即赶到我办公室!二十分钟不到,我撤你的职!”
财务经理明明听出是尉敢的声音,但却不能想象尉敢会这么说话,怀疑起来:“你,你是尉局吗?”
尉敢咔地掐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财务经理还真赶到了,一头的大汗,神情慌乱地跑进尉敢的办公室:“尉、尉局,出什么事了?”
尉敢问道:“两个月前,给叶白帆走的那笔账,我签过字以后,你怎么处理的?”
财务经理说:“按秦市长的指示……”
尉敢心里“咯噔”了一下,急不择词地骂人了:“你混账,这事情和秦市长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说过,这件事情我管的,不用别人插手!你为什么要找他?”
尉敢眼睛通红,财务经理被他的态度吓坏了,委屈地说:“怎么是我找他呢,是秦市长来找我的,他把你签字的批条收去了,说写得不规范,有漏洞,他重新写了一张,我请示过,要不要让尉局长签字,秦市长说你出差了,不在南州,事情紧急,等不及,就他自己签了……”
尉敢心里突然地冒出两个字:完了。
财务经理见尉敢脸色煞白,瘫坐在椅子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问道:“尉局,我,我……我做、哪里错了?”
尉敢向他摆摆手。财务经理不解地看着尉敢,想问什么,却又不好问,过了一会儿,尉敢又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财务经理走后,尉敢呆坐了一会儿,想起秦重天的关照,先给王依然打了个电话,一边拨号一边盘算着怎么说话,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尉敢还是挂断了电话,他实在不能向王依然开这个口,还是等事情弄清楚再告诉她们--尉敢胡乱地想着,心里又乱又凄凉,一时也没有了主张,又过了好一会儿,尉敢抓起电话,打到闻舒家里去。
闻舒一听到尉敢的声音,立即说:“尉局长,你在哪里?”
尉敢也立刻明白,闻舒已经知道了。这也是规矩,省纪委到一个市里,对一个市级领导双规也好,谈话也好,一般都要和市委一把手先通气的,李处他们只在闻舒办公室里坐了五分钟,将省纪委的决定通报了闻舒。李处他们走后,闻舒让小惠给秦重天打过电话,但当时,在拨电话的一刻,闻舒的脑海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电话一旦拨通,他能和秦重天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
但是,秦重天当时正在喝酒,根本就没有听到电话铃声。
此时此刻,尉敢听到闻舒的声音,差一点掉下眼泪来了,他赶紧说:“闻书记,我在办公室。”
闻舒一急,脱口道:“你还在办公室干什么?”但是话一出口,也已经感觉太沉不住气,口气放缓了一点,又说:“尉局长,我以为你到省里去了。”
尉敢说:“闻书记,我正准备出发。”
闻舒说:“夜深了,路上小心一点。”
尉敢的嗓门口一下子又哽咽住了,又疼又胀,憋了一会儿才说出来:“闻书记,本来这笔账财务上是我批的,但是后来……”
闻舒说:“尉局长,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抓紧去吧。”
尉敢无言地点了点头。
二十分钟后,尉敢的车,已经驶上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
尉敢踏进家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就看到老爷子坐在客厅里等他,尉敢刚要说什么,老爷子已经“忽”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颤巍巍地指着尉敢骂道:“好你个白眼狼,你跑回来干什么?”
尉敢过去扶着老爷子说:“爸,您别激动,您先坐下……”
尉老一甩手,将尉敢推开,继续骂道:“尉敢,我告诉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凭什么让秦重天替你承担……”
尉敢难过地说:“爸,我愿意换秦市长出来,可是……”
尉老不讲理地道:“那你就去换,现在就去,马上去!”也知道自己这种气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尉老长叹一声,坐了下来。
尉敢说:“爸,秦市长把我的批条换成了他的,我现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什么……”
尉老的气又上来了:“尉敢,你的良心呢,你的良心就是证明!”
尉敢想说,纪检司法,是不相信良心、只相信事实的,但是他不能说,他这么说了,老爷子肯定是大发雷霆,尉敢硬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但是尉敢即使不说,尉老又何尝不知道。闷了一会儿,向尉敢道:“尉敢,给我拨电话!”
尉敢说:“爸,现在半夜三更的?”
尉老急道:“我豁出老命,也要把秦重天弄出来!秦重天要是有罪,我这一辈子的革命算白革!”
门外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尉敏一阵风地冲了进来,一看到父亲和哥哥半夜三更坐在那里,脸顿时变了色,但仍抱有一丝侥幸的念头,问道:“爸,哥,秦重天出事了?”
尉老和尉敢都没有做声,空气都快凝结了,尉敏一屁股坐下,但屁股刚一沾沙发,又一下跳了起来,骂道:“妈的叶白帆,我劈了他个狗日的!”
没想到尉敢的声音比他还大,对着他劈头劈脸地骂道:“你还有脸骂人,都是你,都怪你,是你害了秦重天,是你害了他!”
尉敏脸涨得通红,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憋得直是“扑通扑通”地敲打自己的脑袋。
尉敢和尉敏的急躁又影响了尉老,他向尉敢吼道:“什么半夜三更,我就是要半夜三更问问他们,秦重天是什么样的人!”抓过电话就要拨号,但是不记得号码,又大喊起来:“阿姨!阿姨!把电话本拿来!”
保姆被叫醒了,到客厅里一看,吓了一跳,赶紧问道:“爷爷,家里出什么事了?”
尉老说:“叫你把电话本拿来。”
保姆到书房拿来电话本,交给尉老,尉老欲拨打电话,尉敢又想劝他,但还没有张口,尉老就说:“你别说话!你坐在这里能够心安理得?你今天晚上能睡得着觉?你就不替秦重天想想,他今天晚上过得是什么日子?”
尉敢心里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尉敏嘴里骂骂咧咧,眼睛却也红红的。谁能想到,在这个夏季的深夜,尉家三个人的心,都紧紧地系在秦重天身上。
秦重天与尉家,本是无亲无故。
此时此刻的秦重天,在古南江宾馆的“谈话”房间,向李处小王和老郭“交代”问题,仍然是张着他那大嘴乱说:“我怎么错啦,出账之前,不是没有集体讨论,是没有来得及集体讨论,这算什么错?你们知不知道事情的紧迫,张领导出差,李领导出门,我一一等到他们回来,再坐下来商量研究,这钱还不早让别人给弄去了?你们知不知道我锦绣路上资金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