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敢的心很痛很痛,嗓音都变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说:“闻书记,情况您是了解的,会展中心是秦市长的最后阵地,秦市长要是知道了……”
闻舒长叹一声,说:“尉局长,你现在说什么秦市长,秦市长在哪里呢?”
尉敢急了,说:“闻书记,我相信秦市长的事情会搞清楚的,他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闻舒说:“尉局长,你这话,像你说的吗?你以为你三岁四岁?”闻舒说着,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平稳了一下情绪,又道:“尉局长,我们且不说纪委的工作是不是受你的主观情绪影响,就算是,但目前怎么办,我们坐着等?路不要修了,工程都下马,等秦重天回来?”
尉敢没有吭声。
闻舒的口气再次严厉起来:“就算秦重天回来,他又能怎么样?”
为了锦绣路的资金,秦重天都把自己给害了,闻舒说得对,他就是回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面临这个问题,还不是一样得多渠道多形式地筹集资金搞建设!
为了锦绣路,为了锦绣路的按时通车,最后也只有这条路可走,让出大家看好的会展中心的股权,尉敢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是感情上他接受不了。闻舒坚持不挂电话,等着尉敢的答复,尉敢作出最后的挣扎,说:“要让多少股权?”
闻舒说:“具体的比例,当然是你们谈,市委的意见,就是要保证锦绣路的准时通车!”
尉敢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好吧。”
在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尉敢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辞职。
秦重天是从当天的晚报上看到会展中心出让股权的消息的,当时他好像没有看懂,扬着报纸问老郭,老郭接过报纸看了看,觉得报纸上写得很清楚,秦重天怎么会看不明白呢,便说:“会展中心出让股权嘛。”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赶紧又说:“秦市长,这和我们要谈的事情无关……”
秦重天半天没有声音,老郭正觉奇怪,朝他看去,正看到秦重天抬起一条胳膊,嘴上喊着:“尉敢,尉敢,你竟敢……”话音未落,人已经倒了下去。
下午五点半,上日班的顾红该下班了。她换下白大褂,和值班医生道了一声“再见”,从墙上取了自己的提包,走出医生值班室的门。
迎面,走廊上,几个人推着一辆急救担架车狂奔着过来了,有人急切地喊着:“让一让,快让一让!”
担架车从顾红身边穿过,直接往急救室去了,值班医生听到声音,也奔了出来,追着担架车过去,边追边问:“什么情况?”
有人答道:“心肌梗死。”
顾红并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担架车上躺着的病人,但忽然听到“心肌梗死”,心里莫名其妙地一慌,不由自主地转身也追了过去。
顾红的莫名其妙的预感竟得到了证实。她追近担架车,附下身子,一下子看清楚秦重天苍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顾红的心脏,瞬间像被雷击中了,一阵麻木,她呆呆地站着,只是感觉到奔过去的医生护士在急切地喊着,但是根本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渐渐的,她的耳边却响起了秦重天爽朗的玩笑声:“顾医生,虽然你是顾一刀,但我要是得了心脏病,可不敢请你动手术啊。”
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渗了出来,并没有人注意她,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病人身上,值班医生问护送秦重天来的人:“你们是什么人?家属吗?”
老郭和李处对视了一眼,愣了一会儿,老郭说:“是同事。”
值班医生说:“家属呢?赶紧通知家属!”
李处又朝老郭看看,欲言又止,老郭说:“我们马上通知。”
值班医生回头看见了失魂落魄的顾红,觉得有些奇怪,说:“顾医生,你没有走?你来看看,情况不太好啊,大面积心肌梗死!”
顾红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协助值班医生替秦重天作检查,情况相当严重,顾红急道:“高医生,不能再拖了!”
值班医生说:“是的,立即手术,一分钟也不能拖了,但是家属……”回头看着李处。
李处说:“去打电话了。”正说着,出去打电话的老郭进来了,没有找到王依然,人不在单位,手机也没有开,顾红一急,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夏同打电话,话还没有说完,值班医生紧紧盯着心电图的变化,说:“情况不好,不能再等了!”
抢救室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得要凝固了,大家束手无策,你看我,我看你,顾红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我签字。”
一言既出,大家都惊讶地盯着顾红,顾红来不及解释什么,让护士递过手术单,签上自己的名字,看值班医生有些举棋不定,顾红说:“高医生,别再犹豫了!”
除了手术医生和护士,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值班医生看了看顾红,说:“顾医生,你……”
高医生的意思,想要顾红留下,至少他心里也能踏实一点,但是顾红却摇了摇头,在手术台上经验丰富、意志坚强的顾红,此时此刻,看到秦重天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她的心一下子变得那么的脆弱,颤抖得那么的厉害。都说再好的外科大夫,都不敢给自己的亲人动手术,就是在这一瞬间,顾红突然觉得,秦重天是她的一个亲人,一个说不得清感觉的很亲很亲的人。
手术器具互相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多少年来一直伴随着顾红,鼓励着顾红,即使是在生命最低沉最难熬的日子里,只要一听到这熟悉的声响,浑身就会产生出无穷的力量,什么痛苦,什么忧愁,都会在这动人的声响中消失了。但是今天完全不一样,顾红听着这样的声响,心一直都在战栗,无论如何,她也不能逼迫自己在这里待下去,她逃似地从抢救室里退了出来。
老郭李处和小王,正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顾红默默地看了看他们,无言地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老郭才问道:“顾医生,您和秦重天或者王依然是亲戚?”
顾红摇了摇头。
老郭又问:“那么你是……”
顾红说:“我是医生。挽救一个人的性命,是医生的天职,来不及考虑更多的东西。”
老郭点了点头,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一直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
王依然出现在医院抢救室的走廊上,这里压抑得快要凝固的气氛,一下子击中了她,她整个的人,完全麻木了,两条腿更是不听使唤,一步也迈不动了,顾红迎了过去,喊了一声:“王老师!”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世界古迹遗址协会秘书长瑞安再次来到南州,一见到到机场迎接他的唐朝,瑞安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唐朝,他正在为南州努力,作为一座历史古城,作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南州应该以一座城市的名义,申报世界遗产,这是有可能、有希望、也是具备相当的条件和资格的。但是,因为锦绣路,改变了这个可能发生的事实,以整座城市的名义去申报的可能性,随着锦绣路的开工已经彻底地失去了、不再可能了。也就是说,瑞安认为,锦绣路的改造,从某种程度上说,改变了古城的格局。
瑞安的急迫中,充满了遗憾、惋惜和焦虑,一下飞机,瑞安就提出,我要去看锦绣路。
唐朝也深知,混得过初一,混不过十五,瑞安此行,不让他看改造中的锦绣路是绝不可能的,与其拖拖拉拉,心存侥幸,不如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该怎么就怎么吧。
说起来,瑞安的观点,就是唐朝当初的观点,几乎如出一辙,所以,按道理,即使唐朝考虑内外有别的政策和分寸,不便当面附和着瑞安说下去,但瑞安的话,一方面是句句说在唐朝心里的,另一方面,唐朝也是早就有过这样的预言,所以,现在面对瑞安的激动,唐朝应该更激动,更激愤,更顿足捶胸。但是,此时此刻,唐朝的心里,却只有悲哀,没有别的。
但即便心头沉重无比,唐朝并没有乱了分寸,车子直接开到了豆粉园所在的位置,还没有下车,始终皱着眉、脸色沉峻的瑞安,眼睛却一下子亮起来,被豆粉园正在砌高的围墙吸引住了。
建设中的豆粉园,正在移植一些参天的古树,园中尚是一片凌乱,但却已经深深地震动了瑞安。瑞安略带惊讶地四顾着,感受着,此时此刻,站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瑞安感受到的不是工地的嘈杂和烦乱,即使是满身灰土的建筑工人们,在瑞安眼中,他们的动作,他们的举止,都显得那么的文静和细致,更何况那些无言无声的青砖、古石、精致的木料、迁移中的古树,无一不在渗透出让人能够安下心来的气息,这种宁静的气息,抚慰着瑞安的焦虑和烦躁。
豆粉园还在移建中,豆粉园的精气、豆粉园的灵魂已经先来了,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了。瑞安在迷惑中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了,他对正在视察豆粉园工程进展的林冰说:“林女士,我十分佩服你的眼光和见识……”
林冰说:“瑞安先生,这不是我的眼光和见识,这是顾家语先生的远见卓识,至于我,我的见识和魄力,都是远远不够的,至少我对一些问题的认识,很被动。到今天我才明白,南州这地方,是遍地黄金,不仅在建设和发展中处处有商机,就是在保护的项目中,也是大有可为的,这一点,我远远赶不上王博,所以,错失了机会,对不起顾先生的信任和重托啊。”
瑞安道:“谁?王?王博?他是谁?”
林冰说:“瑞安先生,我建议您去旧衙前看一看,您也许会有更多的收获。”
瑞安回向唐朝看看,唐朝点了点头,跟在一边的邵伟,已经拿着手机在打电话通知了。
张于来向林冰报告什么事情,林冰不等他说话,当头就问:“张先生,我让你去找的《南州名人故居概述》,怎么还没拿来?”
张于欲解释什么,林冰却摆了摆手,说:“你不用跟我多说,我不听任何解释的,只要知道有这本书,你就一定要找到,而且,要快!”
半小时后,瑞安一行已经来到旧衙前,参观3号的吴学澜故居凝德堂,这里,居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搬迁走了,修复工作已经开始。瑞安奇怪地问唐朝:“前不久我来过,这里还住着几十户居民,怎么一夜之间就没了?”
唐朝今天一直心神不宁,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此时听瑞安问到头上,无法了,只得应付道:“有个民营企业家,叫王博,出资的。”
瑞安却来劲了,说:“王?王博?我能不能见见他?我现在就想见他!”
唐朝一直想瞅空到一边去打电话,但当着外宾的面这样做,实在不礼貌,正心急如焚,忽然见夏同进来了,赶紧将瑞安打发给夏同:“夏同,你给瑞安先生介绍一下,他好像很感兴趣。”
夏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王博的情况,说了说修复吴学澜故居的背景和今后的想法,包括建立吴一拂木雕收藏馆的计划。
瑞安听着频频点头。
夏同也不掩饰自己的激动,又说:“以前,我们经常来这里,站在门外的那座桥上,心里实在是有点茫然,看丛生的杂草,看破败的门楣,看居民提着马桶水桶进来出去,看炉烟袅袅,才恍然而悟,沧海桑田,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多年啊。南州有许多名人故居,住进了几十户上百户人家,错落有致的建筑,任意地分割了,疏密相间的庭院,胡乱地填满了,哪里还有典型可言,哪里还有古意可寻啊。我那时候问自己:难道历史真的遗弃了吴学澜?难道我们真的失去了凝德堂?”
瑞安的眼睛里放射出了兴奋的光彩,接着夏同的话说:“历史终究又开始延续了,也许因为中断,也许因为痛惜,历史也终究出现了一些奇迹,比如,她能够将两个远隔二百年的毫不相干的人联系起来:吴学澜和你们这位王先生,一个是古代的诗家,一位是现代的商人,历史就将他们结合在旧衙前3号了。我不认识这位王先生,也不知道这位王先生从前的经历,更不清楚他对古建筑的钟情和挚爱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但是他的行为,得到了我的敬重和赞赏。”
夏同说:“保护旧南州,这个功德,是不亚于建设一个新南州的呀。”
瑞安道:“说得好,这个功德,不亚于建设一个新南州,说得太好了!”瑞安说着,不由自主再次伸出手去,和夏同握手:“夏先生,这次来南州能见到你这样的对南州历史文化如此痴情而又如此熟悉了解的年轻人……”
夏同正要说什么,却被刚刚到来的吴一拂打断了:“好哇,夏同,跟老外吹起牛皮来啦?”
夏同笑着向瑞安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吴一拂。”
瑞安道:“就是要建吴一拂木雕收藏馆的吴一拂吧?”
吴一拂却突然脸色一沉,道:“谁说吴一拂收藏馆,是南州木雕收藏馆。”
瑞安并不清楚其中的故事,倒是夏同有些奇怪了,刚想发问,吴一拂手一挡,又道:“你们都以为我要命我的名字啊?我才不要这个名呢,这些东西,我早就给国家了,既不是你夏同的,不是他王博的,也不是我吴一拂的,就是国家的……”
夏同说:“那你还天天跑工艺博物馆去跟他们吵架,还哄骗我们一起去吵,现在吵到了,你倒不要了?”
吴一拂说:“谁说不要,我当然要,但我是代南州要的,你以为我真的要去讨回来,我那么小肚鸡肠,送出去的东西还讨回来,是我吴一拂会做的事情吗?我只是看他们不当回事情,来气,吓唬吓唬他们的,现在,我可以替他们管起来了……”
夏同说:“那是要在王博的凝德堂里,放一块国家收藏馆的牌子?”
吴一拂狡猾地道;“你不懂了吧,这是公私合营,这叫两块牌子一个班子嘛……”吴一拂说着得意地大笑起来,好像自己沾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又拍拍夏同的肩:“小朋友,到底还嫩嘛,跟不上我的思路了吧,嘿嘿!”
这天晚上,夏同在日记中记道:“今天听吴一拂一番话,再一次感受着一句老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整个下午,唐朝一直有点魂不守舍,实在无心和瑞安谈这些话题,他把瑞安推到夏同那里后,也顾不得礼貌周全,便走到一边,去给梁小兵打电话。
田常规三天前去北京开会,说定今天赶回来,和唐朝一起宴请瑞安,但唐朝有些不放心,怕田常规赶不回来。梁小兵在电话里告诉他,田书记已经下了飞机,上了前去机场接他的小车,正在回来的路上了,晚饭前肯定能到。
唐朝稍稍放了点心,今天要和瑞安谈的事情,十分重大,唐朝任他一向自以为能力强,水平高,今天也觉得有点担不起来的感觉了。但唐朝心里很明白,他的不安和空虚,并不是因为要谈的事情本身。
虽然梁小兵已经将田常规的行踪说得很清楚,但唐朝仍然坚持让梁小兵把手机交给田常规,他要和田常规说话。田常规哪能不清楚唐朝的心思,接过电话说道:“唐市长,你放心,我会准时到的。”他知道唐朝不想放电话,停顿了一下,终于说:“唐市长,秦市长的事情,有转机了,你我今天的任务,是陪好瑞安先生,今天要和瑞安谈的事情,也是我们南州的头等大事啊。”
唐朝这才挂断了电话。
两天前的晚上,当纪委干部已经守在饭店门口、秦重天却浑然不知还在和人拼酒的时候,田常规已经得知了秦重天出事的消息,闻舒的电话也几乎是同时追到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