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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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致高行健

小高:

尊作《现代小说技巧初探》(花城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九月出版)收到了,谢谢。你知道,写小说的人是从来不读“小说作法”之类的东西的,而且我正在给《十月》赶一部近十万字的中篇,忙得头晕脑涨。谁知只一翻看,就放不下了,一口气把你的九万字论著念下来了。

叶君健同志的序就够引人注意的了,而你的书呢,确实是论及了小说技巧的一些既实际、又新鲜的方面,使用了一些新的语言,带来了一些新的观念、新的思路。人们可以不同意或不尽同意你的某些论点,但是不能不感谢你的多方面的启发,使人扩大了眼界。

你是把小说技巧、小说的形式作为一个历史的范畴来探讨的,你认为小说的形式、技巧是不断发生着演变的,因此,你不赞成“定下什么规章,去约束它的发展”。

你的论述里又特别注意了心理学,不像一般文艺评论只讲社会学,这也是很有趣的。

有些东西,我过去其实是身体力行过的,但并不自觉,也说不清道理,经你一说,便觉豁然。例如你讲的距离感一节,妙极。我的处女作《青春万岁》第三十四节,完全离开了人物和故事,搞了整整一节看来似乎毫不相干的作者的旁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因为写了那么多中学生的生活画面以后,我想跳出来,拉开距离看一看全景、远景和中景,这样,不论是思想意义上还是审美心理上,都会比一味地沉浸在人物故事中不能自拔更丰富,更多给人一点东西。《布礼》中时间的跳跃,除了是否意识流可供讨论以外,其实,也是造成距离感的一种手段。站在七十年代看五十年代,固然是一个有意思的距离,站在五十年代设想一下当时根本无法设想的七十年代,又何尝不是一种距离?

你的诸论恐怕会被称为现代派理论吧?其实,什么是现代派,什么是意识流,什么是象征主义,以至什么是现实主义,我不甚了了。甚至现实主义这个词儿也是外来的,查一查《文心雕龙》或者《诗品》吧,恐怕没有现实主义这个词儿。

外来的东西一定要和中国的东西相结合,否则就站不住。比如上面讲到的距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上早已提出了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的主张。这不就是你所说的真实感和距离感吗?前许多年,我们的评论家爱说“站得高一些”,这当然是指政治倾向而言的,但从审美的心理学角度来看,也是距离的意思。

电影《小街》的结构的妙处也在这里,能入内,能出外,能共鸣,能遥测。

《红楼梦》确实是一部奇书,它的成就当然是现实主义的胜利。但《红楼梦》的结构里包含着许多新的突破。甄士隐和贾雨村造成了一种距离感,刘姥姥又造成了另一面的距离感。开卷不太久,离开了荣宁二府,请来了一位与老爷、太太、公子、丫环、小姐全然不同的刘姥姥,这种视角,这种距离,都是绝妙的。此外还有什么玉、锁、麒麟,还有什么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故事,有太虚幻境,有可卿托梦,有宝玉诔晴雯……这种结构虚虚实实,恐怕是很能为你的象征、艺术的抽象、从情节到结构、时间与空间、真实感、距离感诸节提供例证和经验的。我真希望你将来有时间坐下来,用你的对于文学特别是现代世界文学的知识做武器,分析评论一下《红楼梦》的结构技巧。

当然,你这本篇幅不大的书已经具备这样一种优点了:旁征博引,古、今、中、外、文学、音乐、绘画、舞蹈熔于一炉。又是随笔的形式,写得活泼,精炼,饶有趣味。

但因为太精炼了,展开就不够,有些意思可能说得不够充分。例如,搞小说不必作茧自缚,我认为很对。但在破除旧的条条框框的同时必然要建立起对于小说的新的要求,多半是更严格的要求。一般地说,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上,有严格程式的东西相对来说倒多半是容易一些的,而毫无成规可言的创作,看来海阔天空,其实更难。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这是一难。海阔天空与胡说八道区别何在?含蓄蕴藉与故弄玄虚区别何在?理性化、冷静与低能的图解区别何在?创造性地运用语言与文理不通的区别何在?这又是一难。我想,这里是有更高的规范的,但论述这个规范却不容易。正像托儿所里的规矩再多,再烦琐,都不难做到,而一个从心所欲的成人,是否他的行为就不受任何客观规律的约束呢?当然不是,为成人论述规范当然比为托儿所制定守则难得多。

你的论述有些地方具有尖锐的论战口吻,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有什么办法呢?对于某些人来说,创新这个词,总是会和异端邪说、大逆不道、无父无师、背离正轨等等联系在一起的。

其实,创新是文学艺术发展的规律。当然,创新和继承、借鉴是分不开的,自我作古,搞“新纪元”,也会碰得头破血流。我们能不能用一种比较客观、比较全面、比较开放的态度对待艺术创新呢?具体分析,成功就是成功,失败就是失败,有人说成功有人说失败就是有人说成功有人说失败,这就叫实事求是。

你分析了小说形式的演变。我想这至多只是一个大致的趋向,具体到某个人某个作品,我倒觉得小说的形式和技巧本身未必有高低新旧之分。一切形式和技巧都应为我所用,画地为牢或拒绝接受已有的传统经验,都是傻瓜。用得好的,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用得不好的,可以化神奇为腐朽。用得更好的,可以达到小说写作的最高境界——无技巧的境界。得心应手,行云流水,浑然天成,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古今中外,熔于一炉,笔走龙蛇,心生万象,既能忠于生活,又能驰骋想象,“下笔如有神”,绝无任何斧凿、雕琢、为形式而形式、为技巧而技巧的痕迹。是谓无技巧的境界也。

正是为了向这种无技巧的境界攀登,我们才需要好好讨论一下技巧,而过去讨论得实在太少了。你的书是非常有趣、有益、有启发性的,虽然我可以预料,它将引起相当激烈的争论。对艺术技巧能有所争论,那当然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大好事了。

谨祝你这本书能够被注意、被阅读、被批评、被驳斥……这样,继“初探”以后,还可以写出“二探”“三探”来。

顺便说一下,你的书名起得太学究气了,与你的自由潇洒的文体不谐调。下次再谈。

王蒙

1981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