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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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雪》的联想(2)

果真这样分明吗?且看鲁迅先生的原文吧,鲁迅是这样描写北方的雪的:

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见鲁迅《雪》。以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均见《雪》。)

这里,除了文中隐约的寒气会引起读者——特别是一些娇嫩的读者的生理的不舒适以外,哪一点,哪一句话,是可以说明鲁迅否定着这“朔方的雪”呢?

不,这里没有什么否定,这朔方的雪的形象也与北方的军阀毫不相干。这里写下的恰恰是一曲苍凉悲壮的赞歌。

下面,再看看南方的雪好了:“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看来,鲁迅先生对于“江南的雪”,确是喜爱和怀念的。小说《在酒楼上》中,也有这种明丽如画的描写。但是,难道这就是鲁迅先生的“理想世界”吗?伟大、坚强、清醒如鲁迅先生,处在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七年,在有所“不乐意”在“天堂”“地狱”“黄金世界”(见鲁迅《影的告别》,《野草》)里,因而哪里也不愿去地批判旧社会的一切的愤懑的心境中,难道会依依于儿时的江南白雪吗?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紧接着雪景的描写还特别写了孩子们堆的雪罗汉。那罗汉“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连,整个地闪闪地生光。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这也是蛮可爱的。但是: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嬉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在这一段对于雪罗汉——江南的雪之子的描写中,固然也有含蓄的“眷恋”,但与其说眷恋引起了向往,不如说是惋惜,特别是那对于雪罗汉后期的寂寞命运的描述,更是响彻了我们所熟悉的、此时的鲁迅所特有的那种深沉、清醒、冷峻和无可奈何的微微嘲笑的调子。

鲁迅对江南的雪的感受和态度,其实也是复杂和微妙的。用眷恋、怀念、向往、理想这种一条直线上的词儿,怎么能概括得了呢?更不消说,在江南白雪和当时的南方的革命军之间画等号,是多么可笑了。

“南雪”与“北雪”,对于当时的鲁迅先生,不是什么“理想”与“现实”,而只是回忆与现实。鲁迅先生的童年是在江南度过的,他写江南的雪,必然会牵动、会引起(也就是“兴”)他的关于儿时、儿时的生活情趣、儿时的心灵体验的回忆。不管作者是否有心寓意,江南白雪的形象中是凝聚着鲁迅的童年,而这个童年,又是作者在特定的环境——这里用得着“北方的现实”了——和心境中反顾的,是被此时此地的鲁迅——探索着真理却又没有完全掌握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的思想家和战士——所自觉地或是不完全自觉地评价着的童年。

一个伟大的作家,由于他思想的非凡的广阔和深刻,由于他对生活的独具慧眼的观察和感受,也由于他的高超的艺术表现能力,使得他哪怕是信手拈来,写一些小景物和小事件的时候,往往也在这小景物小事件中注入了那么多思想和情感,使这小景物小事件的客观意义大大超出了作家的主观意图。《雪》也是这样,江南白雪和雪之子的形象,不仅是鲁迅的童年,还使我们联想到那个时代的一般的童年,扩而大之,形象的基本方面还可以包括青春。为童年和青春造像,这是许多大师花费过心血的。泰戈尔(也可以提到深受泰戈尔影响的我国作家冰心的早期作品)曾经多么迷醉地抒写过童年啊!他们热情地美化和圣化童年,童年的单纯,童年的敏锐,童年的善良、轻信、无知以至荒谬,都被当做至高无上的道德和美学理想而被动人地表现了出来。谁能读了他们的作品而不发出会心的微笑呢?不过,令人惆怅的是,我们毕竟要生在麻烦和多事的(成)人间,而不可能长久地流连于儿童的仙境。高尔基的童年就不那么单纯和美妙了,他在混乱和野蛮中好奇地眨着眼睛,在黑暗和卑污中执着地寻求着崇高和光明,在他的童年的眼睛里,生活似乎涂上了一层奇异和神秘的油彩。巴金在《激流三部曲》中,一次、两次、三次地告诉我们“青春是美丽的”,然而我们会怀疑即使是高觉慧的纯洁而又激越的青春,能否战胜那包围着青春的太强大了的腐朽和黑暗。(参见巴金《激流总序》和《家》《春》《秋》的历次序言)屠格涅夫的青春却是十分忧郁的了: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连忧愁也给你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时时刻刻地飞走了,不留一点痕迹,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阳下面的蜡一样,雪一样地消灭了……(见屠格涅夫《初恋》,萧珊译,平明出版社,1954年,103页)至于巴尔扎克,他是怎样入木三分地嘲弄着和解剖着青春啊!他的《高老头》里的拉斯蒂涅与《贝姨》里的年轻的雕塑家,又有一种怎样地浸透了资本主义的寡廉鲜耻的物欲野心的青春啊!

这里,还没有引起人们充分注意的是鲁迅先生,是鲁迅的某些小说、散文中对童年和青春的描述。就说这篇小小的《雪》吧,它所引起的关于童年和青春的联想,具有着特别有趣、特别深刻的与众不同的地方。

看吧,鲁迅先生是怀念童年和青春的美丽的。他知道那江南的白雪是“滋润美艳之至”了;他追忆“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冷绿的杂草”,他还想象那“嗡嗡地闹着的蜜蜂”“忙碌地飞着”,在“开在雪里中的”“冬花”当中“采蜜”;这是一幅何等生气洋溢、色彩缤纷的图画!难道这不正是童年和青春的图画吗?正是在色彩缤纷、生气洋溢的童年和青春时代,鲁迅先生才分外鲜明地感受了周围世界的这种多彩与生动。在鲁迅先生那些触及到现实生活的文字——不论小说还是杂文——里,是绝少这种色调的。这不也正是一篇“好的故事”吗?难怪鲁迅要“凝视”它,“追回”它,“完成”它了。(见鲁迅《好的故事》,《野草》)

不过,这些只是鲁迅的回忆和抒写中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鲁迅先生也沉重地感到、清醒地懂得:童年和青春虽然美丽多姿,却也有它软弱、不定、短暂的一面。正像那雪罗汉,尽管它“明艳”“洁白”“闪闪地生光”,却经受不住“晴天”,也经受不住“寒夜”,终于变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它愈益寂寞,只能“独自坐着”。美好而又软弱的事物常常在毁灭着、流失着。正是如此,鲁迅才有“岂有豪情似旧时”(见鲁迅诗《悼杨铨》,《集外集拾遗》)的慨叹;正是如此,鲁迅也才怀疑那“好的故事”“何尝有一丝碎影”(见鲁迅《好的故事》,《野草》)留下。

和一些轻飘飘地沉湎在儿时回忆里的作家不同,鲁迅爱惜童年和青春,但是并非爱不释手。“曾经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见鲁迅诗《辛亥残秋偶作》,《集外集拾遗》),鲁迅笔下的春温,永远是饱尝秋肃的人心头的春温,是被秋肃严酷地锤炼过而又坚决地对抗着秋肃的春温,是一切暖室鱼缸里的春温所不能比拟的。在著名的《社戏》中,哪怕似乎是进行最深情的、毫无保留的回忆的同时,鲁迅先生也一刻没有忘记那丑恶的“秋肃”。《社戏》开头一段对戏园子里看京戏的令人窒息的经验的描写,不仅一般地反衬了幼年看社戏的美妙,而且也从那美妙中跳了出来,勇敢地面对着现实,给全文定下了一个于深沉清醒中见美好和纯真的调子,决定了这篇作品绝不同于例如冰心同志早期写的儿时回忆。

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鲁迅谈到童年时候那些最吸引他的东西: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我以为,还应该包括江南白雪和雪罗汉),这些“都是我思乡后的蛊惑”,令他“时时反顾”“屡屡忆起”,但同时,鲁迅又说:“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鲁迅毕竟是无可估量地逾越了这童年的“鲜美”了,他知道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哄骗”和“不过如此”。对于童年和青春,对于一切美好、但还不够坚实的事物,鲁迅先生就是这样深情而又冷峻地评价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