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全寺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有关海都即将失守的传闻已经不是一朝半夕,这段时间里,人们不断可以看到有汽车把海都市大量的机器物资运往后方,这明显就是一个放弃坚守的信号。
无论遇到什么危难都能坦然面对的住持这次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决定到市区去。
他的这个决定让寺里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纷纷劝阻他不要去冒险,因为龙华寺相对而言还勉强算是后方,而市区已经变成中日两军激烈交火的战场,这时候到市区等同于送死。
但住持心意已决,揣了一本连夜写好的册子就要出发,北天生不放心师父孤身冒险,央求着要跟他一起去。住持想了一下就同意了。
往常出了寺门就会有黄包车夫上前邀客,但此刻的街道却空无一人,他们两个只好步行前进。
此刻的市区可谓满目疮痍,房屋上、道路上到处都有枪炮打击后留下的痕迹,许多楼房地面以上的部分整个消失了,只剩下残垣断壁,就好比树林被砍伐后剩下的一个个光秃秃的树桩。
每一个街口都有铁丝网、沙包筑成的工事,可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层层设防的阵地。只是这个阵地上已经没有士兵在驻守,偶尔看到的一小股士兵也都是在仓皇撤退中,他们队形散乱,慌不择路,已经丝毫不见一支军队应该有的纪律形象。住持看得暗暗心惊,不由得想起了“兵败如山倒”这句话。
其间他们还几次遇到了日军战机从头上掠过,但这些战机大概是在忙于追击撤退军队,所以无瑕对付他们。
几经艰险,他们才终于来到龙华区行辕公署。此刻的公署也是里外慌成一团,一些人正忙着把文件搬到大院里焚烧,其他人则是把一些重要物资打包往汽车上装。
看到区行辕长官的时候,他正提着公文包准备上车。住持的突然造访让他大感意外,但两人是旧识,而且住持也是全国知名的高僧,不得不在“百忙”中抽空接待他。
他们两个大人的谈话北天生大半没听懂,只听到师父的声音越来高亢,好像是要吵架似的。
“这尊弥勒天尊乃是唐代古物,全国独一无二,龙华寺的牌匾乃是大明皇帝御笔亲书,还有敕赐大藏经、弥勒天尊、二十诸天神像、千叶宝莲毗卢遮寻佛、日月宝幡……这本册子上记录的无一不是稀世罕有的国宝,请长官务必安排抢运,以免落入日寇之首。”
而长官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非兄弟不愿帮助,实在是无能为力。现在是打仗,佛像能比得上大炮珍贵?因为先前撤离的部队把桥梁都炸了,我手里十二门德国制重炮都运不出去被迫沉进河里了,唉!”
“善惠大师,我劝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长官看了北天生一眼,“但我只能带走你一人,车上没多余位子。”
“长官的好意贫僧心领,既然国家已无力保护国宝,贫僧唯与本寺共存亡。”住持闭目合十,拒绝了长官的救援。
从行辕公署出来,住持一路无语,行至某个街头时,忽然指向远处:“天生,那边就是租界!”
北天生依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一片街道上遍插着各色旗帜,在出入口持枪守卫着的是红胡绿眼的高个子洋人。
和其他地方的残垣败瓦相比,租界的房屋显得格外完整,而且街道上仍有人流熙攘往来,看上去似乎丝毫没有受战火波及。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城市中,忽然发现这样一个独善其身的“世外桃源”,让北天生十分惊奇。
“为什么那里没有打仗?”
“因为租界是外国人管的地方,日本人也不敢侵犯!”
“租界是外国吗?”北天生在寺庙里也见过外国人,但听说他们是来自遥远的国家。
“不是,租界是中国国土。”住持的脸上闪过一丝沉痛,“只是暂时被外国人占据了。”
他们去行辕求助未果,没想到回到寺庙时却看见门口被一大群军人围堵着。
住持慌忙上前,只见那些军人多半是裹着纱布、拄着拐杖,甚至躺在担架上的伤兵。
“什么事?”住持连忙向正在门口交涉的知客僧询问。
“我们是中国军人!”说话的是一个胡子邋遢的军官,他的脸被硝烟熏得都几乎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但一双眼睛仍在乌黑中顽强地闪着光。
“因为前方战地医院失守,所以希望征用贵寺作临时医院,请住持行个方便。”说罢他缓缓举起右臂向住持行了一个军礼。
住持分明感受到这一个军礼分量之沉重,但他仍然涩声说:“请恕贫僧不能从命!本寺是千年古刹,清修之地,向来不沾染刀兵杀气!况且寺内有不少前朝古物,均属无价之国宝,如有闪失,贫僧万死难辞其咎。”
“国宝?国若不存,宝有何用?”军官苦笑一声,却没有再坚持,一挥手,“兄弟们,我们保护国宝,另寻去处。”
看着伤兵们互相搀扶着艰难离开,住持心中怅然若失,出家人慈悲为怀,救生扶伤本是应分,他何尝不想立刻大开寺门,让这些伤兵有一个暂避之所?但他也很清楚日军的炮弹之所以没炸到这里,是因为这里非军事区域,如果有军人进驻,只怕这里就会成为下一波攻击的目标。
为了保护那样东西,他不得不痛苦地作出这样的决定。
“住持大师!”从伤兵们后面钻出一个留着中分头的小个子,他脖子上挂着一架当时比较罕见的德国“禄来”双镜头相机。
“鄙人姓齐,是《甲报》的记者。”中分头递给住持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齐草腾。
“刚才听住持大师说寺里藏有不少珍贵的文物,可否给我作个详细介绍?我可以把它们写成报道或者可以引起政府的重视。”
“贫僧求之不得!”住持知道此时此刻想获得政府救助的机会几近乎为零,日寇破城之后这些国宝的命运难有乐观。《甲报》是在海都乃至全国都有影响力的大报,借这位记者的相机把寺中曾经存在的宝物影像流传于世,也算是尽了挽救它们的最后一分努力。
住持当即就带着齐记者由外到里地对寺中的文物一一进行介绍,齐记者问得非常详细,把每一件文物的年代、特征、珍贵之处都记录在采访本上,并对应拍下照片。
当住持介绍完寺里珍藏准备送客时,齐记者却停住脚步,指着那只剩半截的宝塔说:“大师,宝塔里您还没介绍吧?”说完不等住持回答就径直朝宝塔走去。
住持的心一动,他遗漏弥勒天尊并非无心而是有意,因为他对这个齐记者的底细还不了解,不会把寺中的机密和盘托出。
但既然对方已经问到,如果刻意回避反而会惹人怀疑了,他只好跟上去含糊地解释说:“这座宝塔乃三国时的古迹,只可惜被日寇炸去半截,也没有什么好介绍的。”
“此塔的珍贵,并不只是宝塔本身吧?”齐记者指着塔内的弥勒天尊像说,“此像筋骨刚劲有力,服饰简洁凝练,线条疏密相间,颇有盛唐时的气象,应该是唐中期的塑像精品。大师我没有猜错吧?”
“齐先生好眼力!此像确为大唐乾封年间所制。”居然一眼就看出它的年代,住持不禁对这个齐记者刮目相看。
“鄙人只是略知一二,班门弄斧让大师见笑了。”齐记者嘴里说得谦虚,问题却是穷追不舍。
“鄙人还有一事不明,还望大师赐教。”他指着宝塔的残躯说,“宝塔六面,原高七层,第二、四、五、七层每面各有两窗,而三、六层是实墙,从外形上看正好是易经里的一个坎卦。”
“宝塔每一层飞檐上立的神兽,非佛家尊崇的狮子,而是蚩尾。”
“一般佛像的胸前铭印的都是卍字,唯独这尊弥勒像胸前的……”齐记者眯着眼睛,仿佛想把目光透过佛像表面看清内里。
“这个标志非常罕见,但可以肯定非佛教符号,反而更像是道教的五岳真形图。在一座佛塔和塔内的佛像却带着道教的元素,不是很奇怪吗?”
这下子住持惊得背脊上的冷汗全冒出来了,千百年来登塔和瞻观这尊弥勒天尊像的人可谓无数,但从来没有人指出过当中的异端。这个齐记者竟然一眼就可看破,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呵呵,”住持故作轻松地一笑,“大唐之时佛道并兴,不少名人雅士、得道高人均是释道兼修,所以那个时代的佛像兼具两教的符号,亦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齐记者虽然目光中仍存疑虑,但却没有再追问,只是拿起照机咔咔地照了几张,特别针对胸前的符号再照了一张特写。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众人都特别熟悉的嗡嗡声。“鬼子飞机!”僧人们几乎是本能反应丢下地手中的一切就往地窖跑,这段时间他们对躲避空袭早已是形成习惯了。
“糟糕!”住持想起那些伤兵尚未走远,难道是他们招来了日机袭击?
他仓皇地跑出山门外,只见几架日本战机正从空中交叉着扫射地面的伤兵队伍。不过片刻之间,地面上就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日军战机射杀完伤兵后仍未罢休,竟掉头向着龙华寺飞来。他们一定是以为寺中还藏匿了军人。住持情急之下忘记了自己的危险,挥舞着双手对着空中的飞机大声疾呼:“这是寺庙,没有军人!”
他的呐喊是徒劳的,飞机上的刽子手根本听不到,就算听到他们也不会予以理会,飞在最前面的敌机机身一侧,一枚航空炸弹就从机腹落下……
在这龙华寺生死存亡的一刹那,齐记者竟然也冲出山门,对着日机挥动手臂。跟在他后面跑出来的北天生留意到,他挥手的动作很特别,仿佛是在打着某种暗号。
后面的敌机立刻就停止轰炸,转身呼啸着离去。但第一枚炸弹还是带着惯性从他们头上掠过,轰的一声,寺内地动山摇。
“糟了!”住持脸色惨变,爆炸的硝烟未散,飞石还未落定,他就已经脚步踉跄地往回跑。
山门内的第一弥勒殿安然无恙,第二天王殿略有破损,整体尚存,但在天王殿右侧的半截宝塔却彻底“消失”了。
“阿弥陀佛!”住持无法抑止内心的悲痛,跌跌撞撞地跑到宝塔应在的地方,只见原本剩下的四层半宝塔此刻只剩下一段塔基和半堵残墙,而塔内的弥勒天尊像“理所当然”地粉身碎骨了。
住持身体一软跌倒在地上,他的心也随着弥勒像一起破碎了。
他想起上代住持临终前的嘱托,想起无数个夜晚对着佛像苦苦思索,希望参透其中玄机。一千两百年来那么多代住持的苦心守护,和自己破解玄机惠泽天下万民的宏愿,如今却随着弥勒像一起被打碎了。
这让他如何对得起历代的先师,又如何对得起天下急需扭转命运的受苦苍生?目光模糊之际,住持无意中看到碎片下好像有一样什么东西。
“太过分了!”背后传来齐记者恼怒痛惜的声音,“这些、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啊!”
住持立刻就回过神来,他站起来把身体挡在齐记者身前。“对不起,齐先生,现在寺中有难,不宜采访,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真的全部毁坏了吗?”尽管被挡住,齐记者仍然竭力挺着脖子想往里看。
“齐先生,此地不宜久留!”住持张开双臂,用宽大的僧衣阻隔他的视线,同时对其他闻讯赶过来的僧人说,“你们赶紧护送齐先生离开!”
这等于是变相下逐客令,几个僧人立刻心领神会地簇拥着齐记者离开,齐记者走到门口仍心有不甘地回头大叫:“大师请你保留好塑像的碎片,也许还可以把它修补复原!”
看着他们一离开,住持立刻爬上塔基,小心翼翼地拨开砖块瓦砾碎片看到了隐藏在里面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他不禁热泪盈眶,原来历代住持苦思而不得其解的秘密竟然就隐藏在塑像的腹中。
“弥勒舍身”指的原来就是这个,千百年来历任住持都知道佛像珍贵,爱惜都来不及,哪里能想到打碎它来一探究竟呢?如今它在日军的扫射下粉碎,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早有天意呢?
住持把碎片中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沉重的方形木盒,从表面上看它是由一块块方形木块拼凑而成的,但看不到任何可以打开的盖子或开口。
“师父,这是什么?”北天生好奇地问。
住持紧张地把木盒纳入怀中,然后做了一个噤声动作。
北天生立刻明白了,师父遣散其他人,却唯独留下他,无疑是把他当作最可信赖的人。所以他虽然很想知道这个木盒的秘密,但为了对得起师父的信任,他决定不再多问一个字,也绝不会透露一个字。
“天生,去敲钟!”住持吩咐说。
北天生一路小跑登上钟楼,竭尽全力撞响大钟。龙华寺的大钟一般在每日晨曦初露时敲响,告示新一天的起始。但从战争开始,为免惊动敌人,这晨钟已经停敲了很久。如今久违的钟声重新鸣响,众僧们都意识到是有重大事情发生,纷纷从寺中各处赶到大雄宝殿集合。
“海都怕是要沦陷了!”住持开门见山的一句话给大家带来的震撼更甚于刚才的那枚炸弹。
尽管之前已经有传言,而刚才又遭遇空袭,但消息得到证实时大家仍是无法接受。
“破城之日,必有生灵涂炭,你我虽在佛门,但这场劫数恐难幸免!汝等若有安生之处,可往投奔,路费和干粮都已经为你们准备好,领了就可以从速离寺。”
住持这样一说,众僧都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在乱世中无以谋生,为求糊口才出家为僧的。如今最后的庇护所都将失去,岂能让他们不伤心彷徨?
虽然没有人愿意接受,但现实始终还是要去面对,那些尚有亲戚家人可以投靠的僧人均选择离寺,剩下的只有十余个年纪老迈又无亲无故的,对他们而言,离开寺庙也是死路一条,不如留下接受命运的安排。
“天生,还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租界吗?”住持轻抚着北天生的小脑门,在这全寺僧众中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徒弟。
北天生年纪再小也该明白此番是生离死别,他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师父,我不走!你不要赶我走。”
住持心中也不禁一阵悲戚,北天生本是他一位故人之子。当年他抱着救国之志远赴海外求学,学成归来后却因为当时政府腐败报国无门,一时万念俱灰投身佛门,有负红颜。
那位红颜知己无奈转嫁他人,岂料在五年前日军第一次进攻海都时全家不幸遇难。红颜知己临死前没把这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亲人,却托付给他这位唯一的知己。这几年来,住持把对红颜知己的一腔歉疚都回报在北天生身上,虽说名为师徒,实则情同父子。
从内心来说,他何尝舍得让小天生离开?但如今弥勒像中的秘藏被打下,他知道自己肩负的任务将更为重要,可能面临的困难险阻也难以预料。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难以再兼顾北天生。一边是国家大义,一边是师徒亲情,两相权衡唯有取其重。
住持正欲下狠心驱逐,外面突然传来“鞑鞑鞑”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好像整个大地都要被踏平似的。
“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杀进来了!”一个在宝塔上望风的老僧连滚带爬地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