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真的回到过去,谁又能真的做出比现在明智的选择呢?
王丽梅是家里三个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他父亲王峰安一直想要个儿子,生第三胎时,王峰安在产房外的过道里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时走到外面对着天空鞠躬作揖,嘴里还嘀嘀咕咕念叨个不停。他在向观音菩萨祷告,祈求观音菩萨给他送一个儿子。然而,生活就是这样,你越是期望什么,到最后却总是得不到。当王丽梅带着第一声稚嫩的啼哭降临到这个世界时,产房外她的父亲王峰安就扯着嗓子在外面大喊,“是个啥情况?是个啥情况嘛?”一连喊了四五声,都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人们知道他一直盼着媳妇生个儿子,如今媳妇又生了个女孩,他在外面大喊大叫,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他。一看这种情况,王峰安立刻明白了媳妇又生了一个女孩,他仰天长叹一声,跺着脚头也不回的就走,把他媳妇一个人扔在医院不管了。
回到家里,王峰安的母亲看见儿子一个人回来了,就急忙问道:“生了吗?”“生了!”王峰安垂头丧气的说道。“咋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媳妇和孩子咋没回来?”王峰安闷头不吭,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架子车上,如丧考妣地哭道:“又是个不带把的,你儿子我咋就是个绝户的命啊!”王峰安的母亲气的用手指着儿子骂道:“不带把的咋了?你到是个带把的,不也就这点出息?你个没良心的孬种,怎么能把媳妇一个人丢在医院不管了?看我不打你个造孽的龟孙子!”说着,王峰安的母亲抬起手来“啪”的一巴掌打在王峰安的脑袋上。打完这一巴掌,老太太二话没说,丢下王峰安就出门找媳妇去了。王峰安被母亲这一巴掌打的一个激灵站起来,他被母亲这意外的举动吓蒙了。从他记事起,母亲还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呢,更别说动手打他。王峰安虽然对媳妇一副大男子汉主义,但是对母亲却一直都很孝顺。王峰安七岁那年父亲得病去世,母亲从那时就守寡,把他拉扯长大不容易,他亲眼目睹母亲受过的那些苦,长大之后,王峰安从不惹母亲生气。这次母亲生气他有点害怕了,等他从母亲那一巴掌中回过神来,他母亲已经走得看不见了,他急忙拉起地上的架子车追了出去。
傍晚,王峰安拉着母亲和媳妇还有刚出的王丽梅,从乡卫生所回来,一路上,他只管闷头拉车,一声也不言语,连路上给他打招呼的街坊邻居也是爱答不理的。
也许是被母亲的一巴掌真的打清醒了,几天之后,王峰安开始细心地帮媳妇照料起这个最小的女儿。计划生育抓到很紧,王丽梅已经是超生了,还要给公家交一笔罚款才能给上户口,养育孩子的负担和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让他倍感压力,他想要男孩的心彻底死了。要儿子的想法彻底破灭之后,王峰安开始主动开导媳妇:“女孩男孩不都一样吗?养大了都会疼人不是?”王峰安的媳妇呸的一口唾沫吐到地上,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少在这开导我,你这话是说给你自己听的吧,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女孩不好,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还能区别对待吗?只要你不嫌弃孩子我就很满足了,我也不指望你怎么对她们好。”
从此之后,王峰安开始认命,再也不提要儿子的事了。一晃就是十几年,王丽梅已经长大上学,三个孩子中,王丽梅是最聪明的。王丽梅的母亲和奶奶对王丽梅格外疼爱,王丽梅的两个姐姐都是小学没毕业就不再上学了,王丽梅在奶奶的支持下一直顺利的上到初中,她希望孙女能一直往上考,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王丽梅初三要毕业那年,奶奶突然得病去世,失去了奶奶的支持,王丽梅的学业也宣告结束。那是初夏的一天,从早上起床后,王丽梅就一直觉得心里发慌,丢了魂似的惶惶不安。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上午,到下午上语文课时,她老是不能集中精力听老师讲课。王丽梅的座位紧靠窗户,以前上课,不管校园里发生什么事,她从不旁骛,哪怕是吵吵嚷嚷的体育课,学生们在校园里喧闹,她依旧能一门心思地听老师讲课。但是这天,她却老是感觉心神不宁,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忍不住左顾右盼,还时不时地往窗户外的校园里张望。
突然,就在王丽梅正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听老师讲课时,眼睛的余光看见校门口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忍不住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的往窗外瞥去,看见她二姐匆匆忙忙的从校门口进来,还一边左顾右盼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王丽梅吓得心里一惊,二姐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到学来呢?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找自己?怪不得今天老是心绪不定,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想到这,王丽梅情急之下竟忘记了给老师说一声就急急忙忙地跑出了教室找二姐去了。二姐见到她也大吃一惊:“丽梅,你咋没上课在校园里乱跑?”“我正在上课,恰好从窗口看到你从校门口进来我才出来的,我想着你肯定有啥事找我吧。”二姐极度悲伤地看着王丽梅,带着一脸哭腔说道:“咱奶奶不行了。上午还好好的,吃过午饭睡了一觉起来突然说头有点晕,想喝碗鸡蛋汤,结果咱妈还没把汤做好,奶奶就开始昏迷,叫醒后过不了多久又开始昏迷。奶奶醒来就说犯瞌睡,想睡觉,还一直念念叨叨问你在不在,为什么不过来让她看看,估计那时奶奶脑子已经糊涂了,忘了你还在学校念书。妈妈就差我赶快来叫你回去,咱们快走吧,奶奶还等着你呢。”说完,二姐已经泣不成声,王丽梅呆呆的听完了二姐的话,心里就像猫抓了似得难受起来。奶奶最疼她,甚至超过她的父母,也许是为了弥补儿子因为想要男孩儿对自己的孙女疏于疼爱,王丽梅的奶奶对三个孙就女像对自己的女儿般疼爱,尤其是对最小的孙女王丽梅更是格外疼爱。
记得那年冬天,刚刚记事的王丽梅和小伙伴在村子里的一个池塘边玩冰,一不小心,王丽梅一脚滑进池塘里。池塘不深,王丽梅急忙从池塘里连滚带爬的出来,可是全身的棉衣都湿了。王丽梅一边哭一边跑回家,到了家,正好被父亲看见,气的王峰安举起手朝王丽梅头上就是一巴掌,嘴里还一边骂王丽梅不省心。这时,奶奶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见孙女冻得哆哆嗦嗦的不敢吱声,一把推开王峰安把孙女拉到自己屋里。她急忙脱下王丽梅已经湿透的衣服,又解开自己的衣服,把赤身裸体的小孙女贴着身体紧紧揣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宽大的衣服把王丽梅包裹起来。顿时,王丽梅感到奶奶瘦骨嶙峋的身体是那么舒服,全身冰冷的王丽梅感到一股暖流在心里流动,瑟瑟发抖的身体感到了春天般的温暖,冻得发紫的嘴唇也逐渐恢复了原来的颜色。这竟成了王丽梅一生中最早的记忆。现在奶奶就要去世了,王丽梅觉得失去了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一个人。瞬间的震惊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悲恸和难受,她的泪水决堤般夺眶而出,她甚至忘记了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二姐,头也不回的往家跑去。
王丽梅回到家里时,奶奶已经走了,她扑倒奶奶床前伤心的哭个不停。听母亲说,奶奶是念叨着她的名字离开的,奶奶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最小的孙女,但是竟没能如愿,她依依不舍的离开这个她一辈子也没有远离过的村庄,带着一丝遗憾从这个世界上不情愿的走了。
办完奶奶的葬礼,王丽梅再也没去学校。她之所以能上到现在,都是奶奶一直在极力支持她。王峰安家境贫寒,把三个女儿拉扯大已经不易,能让孩子上几年学识几个字不至于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就足够了。女儿嘛,最终都是别人家的人,何苦让自己硬撑呢。其实他心里早不想让最小的这个女儿上学了,只是老母亲格外疼爱这个孙女,不吃不喝也一定要她读书,他实在是没办法。现在老娘去世了,他觉得肩上这个重担就不必再担着了。安葬了母亲后,他就装糊涂不提让女儿去上学的事,不但不催王丽梅返回学校读书,还指派王丽梅和二姐一起去地里干活。王丽梅早已明白父亲的心思,母亲在家里也做不了主,即使母亲坚持让她继续上学,这个家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再没有能力供她了。王丽梅也是个懂事的孩子,能上到现在自己已经感到很幸运很知足,事已至此,也就不再有什么奢望和难过的了。葬礼办完那天晚上,她主动给母亲说,她不想继续读书了,母亲也看出来了孩子的心思,想说些什么,嘴唇颤抖着张了几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下。生活所迫,娘儿两个对现实都感到无奈何和心酸,她理解女儿,也希望女儿不要难过。彼此沉默了良久,王丽梅的母亲伸手的把女儿抱在怀里,用手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声音颤抖着对女儿说:“妈知道你心里难过,我和你爸也没有什么本事,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供你读书了,我们农村人,没啥出息,就是这样的命,你已经比你的两个姐姐幸运了。孩子啊,只是你在心里不要怨恨我们就行。”王丽梅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一双泪眼安慰似的看着母亲,还想对母亲说些安慰的话,嘴唇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母亲已经泣不成声,眼泪不停的从眼眶里涌出落在王丽梅的脸上,母亲无力的摆摆手,示意王丽梅不要再说。“孩子,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明天,你就跟着二姐去地里干活吧。田野里到处是绿油油的禾苗和野草开放的鲜花,它们会让你开心起来的,你的一切痛苦和悲伤,就交给沉默的大地吧,它们知道怎么安慰你,这是我们一辈子离不开的宿命!”说完,母亲便起身回里屋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王丽梅一个人凄苦消瘦的身影,听着从里屋传来母亲压抑的呜咽声,她的泪水再一次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母亲,女儿不埋怨你,从今后,女儿还要和一起分担生活的重担。”
从此,王丽梅隐忍起内心的无奈和伤痛,开始了新的生活。其实,对于农村的大部分人,只要你没有什么欲求,能够随遇而安,坦然接受生活和命运的摆布和安排,反而能够少一些内心的痛苦,获得某种心灵的平静和安详。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王丽梅开始屈服于命运的安排,选择了坦然的接受这一切。
第二天一早,王丽梅就和二姐去田里干农活。二姐让她回学校把东西收拾一下拿回来,她坚持不去,她说:“拿回来也没用,以后就用不着了,就让那些书留在那儿做个纪念吧。”其实她是没有勇气再出现在同学面前,她不愿让别的同学看见她落魄的样子。不能上学了,至少也要给自己保留点自尊吧,否则她真的会在同学面前忍不住大哭起来。二姐也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她这个小妹妹要强,不忍心看着妹妹难受,说了好些安慰的话。那天,王丽梅跟着二姐在地里拔草,马上要套种玉米了,把麦垅里的杂草拔干净好播玉米种子。上午后半晌,阳光已经变得炎热,晒得王丽梅浑身冒汗,湿热的田地像蒸笼一样冒着烤人的热气,尖尖的麦芒扎得王丽梅脸和脖子刺痒难耐,她强忍着已经酸痛的腰身,弯腰低头扎在秸秆稠密的麦田间一刻不停的拔草。有的小草已经开了花,有的才刚刚从地里探出头,它们在麦田阴暗潮热的缝隙间顽强的生存,王丽梅有些不忍心把它们拔掉,可是,这就是它们的命,注定了要被无情的宰割,承受命运无情的摧残、屠戮和践踏。听着被自己拔起的小草从紧紧拥抱它们的大地上根茎断裂时发出噼噼啪啪的撕裂声,王丽梅觉得像是自己的希望被残酷的连根拔起,不久之后就会腐烂在这片生养自己的大地里。
一年以后,王丽梅已经基本融入了农村的生活,辛苦的劳作把她磨炼得和上学时那种花季女孩娇嫩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原来白皙的皮肤现在变得黝黑发亮,原来纤弱的身体现在结实而饱满,穿在身上的衣服像是要成熟的豆子外面紧紧包裹着的豆荚一样。
秋去春来,日子像是磨盘上的麦子,被生活的石磙一遍一遍的碾压,变成齑粉一点点落在地上的箩筐里。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绿油油的麦田开始荡漾绿波。大蛤村的人除了忙农活,空闲的时间都到钱万村的砖厂上打工去了。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天冷结冰砖厂没法开工,其他时间都可以开工。周围三里五村的人们基本上都来钱万村这几十个砖厂上干活。这是个体力活,不需要什么文化技术,只要有胳膊有腿有力气,都可以做得来。经过两年多时间农活的磨练,王丽梅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能吃得消这种砖厂上的活了,她想和二姐一起到砖厂上干活挣钱补贴家用。那天上午一大早,她和二姐一起来到砖厂上,找到工头,二姐王丽萍把妹妹想来干活的事情给工头说了,工头听后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这种地方没有什么人员限制,人多了出的砖胚也多,只要你能吃得了这个苦,出的了这个力气,来者不拒。
初春的天气还有微寒。不一会,王丽梅的衣服就被汗水湿透了,汗水变成蒸汽从她弯着腰的后背的衣服里冒出来,在阳光下慢慢升腾成白色的气雾。温暖的阳光照着这些喧闹劳作的人们,越来越多的白色的热气从王丽梅肩膀和领口里蒸腾出来,她感到自己的体力越来越力不从心,心脏突突突跳得厉害。虽然她已经经过了一年多的农活锤炼,但对这种工作还是有点吃力,她要不停地把架子车上的泥胚用手里的钢叉叉住端起来,按照一定的规律放到地上。这需工作要不停的弯腰直腰,现在她的腰已经疼痛得让她难以忍受,干活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本来已经粗糙的手上也已经磨出了几个水泡。一阵阵眩晕朝她袭来,她真想扔掉手中的叉子躺到地上。她紧咬牙关,脸上的肌肉在不停的抖动,腿也不停在颤抖,她在心里默默地警告自己,一定要坚持住,这只是刚开始的阵痛,挺过去一切都会好的,这里的每一个人不都是经过这样的磨练吗?她们能做到,你王丽梅也一定能做到!
十点钟时,工头站在高高的土堆上对着干活的人们喊道:“休息半小时,该办事的办事,该喝水的喝水,十点半准时开工。”
人们一阵欢呼,喧闹着四散开来,很多人从自行车架子上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吃食,有馒头,有包子,有大饼,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王丽梅一屁股坐在空地上一个干胚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要是中间不休息,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住。王丽梅的二姐王丽萍拿着从家里带来的一瓶水过来了,王丽梅接过水瓶,大口喝了起来,她第一次感到水竟是那样的甘甜,仿佛不是流进她胃里,而是一下子流到了她早已干枯的心里一样。
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随着工头一声大喝:“开工干活了,再大干一个半小时”,人们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工作当中。王丽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地上站起来,紧咬牙关又开始工作。从她的两颊和额头流出汗水已经蒸干,只剩下白花花的盐渍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