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天小心战战兢兢,正如头上落下雷霆。
周地余下那些百姓,现在几乎一无所剩。
渺渺苍天高高上帝,竟然没有东西赐赠。
怎不感到忧愁惶恐,人死失祭先祖受损。
旱情已经非常严重,没有办法可以止住。
赤日炎炎日气腾腾,哪里还有遮阴之处。
死亡之期已经临近,无睱前瞻无睱后顾。
诸侯公卿众位神灵,不肯显灵前来佑助。
父母先祖神灵在天,为何忍心看我受苦。
旱情已经非常严重,山秃河干草木枯槁。
眼看旱魔逞凶肆虐,遍地好像大火焚烧。
暑热难当令我心畏,忧心忡忡如受煎熬。
诸侯公卿众位神灵,哪管我在悲痛呼号。
渺渺苍天高高上帝,难道迫我离此出逃。
旱情已经非常严重,勉力祷请祈求上苍。
为何害我降以大旱?不知缘故煞费思量。
祈年之礼举行很早,也未迟延祭社祭方。
渺渺苍天高高上帝,竟然对我不肯相帮。
一向恭敬诸位神明,不该恨我怒气难当。
旱情已经非常严重,饥荒离散乱我纪纲。
各位官长智穷力竭,宰相忧苦无法可想。
趣马师氏一起出动,膳夫百官助祭帮忙。
没有一人不愿周济,可是不能止住灾荒。
仰望苍天晴朗无云,怎样止旱令我忧伤。
仰望天空晴朗无云,微微闪闪满天星辰。
公卿大夫众位君子,祷告上苍心要虔诚。
死亡之期已经临近,继续祈祷坚持不停。
禳旱祈雨非为自我,全为安定众官之心。
仰望苍天默默祈祷,何时才能赐我安宁?
由默忆,吟哦,到情不自禁地朗诵出声,在一次次感知古人在旱灾面前的悲哀与悲怆时,我也在一次次地感受着甘谷,特别是甘谷西北部那片焦灼的土地上河流一样涌动的悲怆。干旱,以及由此引起的缺粮、断水,在过去的岁月里曾怎样残酷地折磨着我的先民,我的父老乡亲。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就像是一场噩梦,你越是不想梦见它,它就越会死死地缠着你,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怎么也撵不去。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我曾担任甘谷县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在主编《甘谷县志》时,我将巩建丰《观稼》一诗收入《艺文志》,诗云:
炎官火伞照方中,汗雨挥来浃背红。
一任成珠流及髁,何曾摇扇受轻风。
按理,《县志·艺文志》一般选录的都是一些和地方有关的题赞应景之作,我之所以选《观稼》,是想通过从甘谷阡陌间走出去的清翰林院侍读学士、朝廷重臣眼中的干旱情景,让那种对旱魃的怨怼,对百姓的同情跃然纸上。
巩建丰还有一首诗《不寐》。如果说《观稼》只是在同情和无可奈何中描写了“个体”的话,悲怆激愤的《不寐》则是对“群体”的真实写照。
市粮腾贵价难均,眼见饥民颠沛身。
一岁叠荒糠作面,十家九空灶生尘。
鸠形鹄面忧为鬼,背井离乡欲丐人。
闻道开仓施户口,怎能涸鲋想涎津。
大旱、饥荒、流亡,曾是多少年多少代甘谷百姓的灾难情景图和生活进行曲啊,这种近乎白描的呈现,让我们有一种沉重的忧患和无奈。
这种沉重的忧患和无奈到了当代有了巨大的改变,但人在自然面前的伟大与脆弱依然是一种尴尬的现实。《甘谷县志·艺文》中有原任中共甘谷县委书记杜松奇的两首诗:
抗旱吟
无雨三月谷枯零,宵衣看云怨繁星。
关情田旱能得澍,恨不南海索净瓶。
久旱逢喜雨
忽听子夜雨敲棂,倒履披襟下楼轻。
风起青萍摇绿树,云遮四野隐七星。
沉雷滚滚惊千户,怒泉潇潇泻百瓴。
澍降平畴忧苦释,明朝遍邑闻麦馨。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因着“恨不南海索净瓶”,“忽听子夜雨敲棂”,作者激动不已,“倒履披襟”,又怕惊动了正在安眠的人,轻轻下楼,面对夜雨,作者浮想联翩,神思飞扬,用激情描绘了一幅“澍降平畴忧苦释,明朝遍邑闻麦馨”的丰收情景图。
作为县委书记,杜松奇的期盼和感想是所有西北干旱山区地方领导的感想,处在基层一线的他们,在领导广大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道路上,由于旱情引起的人畜饮水困难常令他们焦头烂额,心神疲惫。他们也曾抱怨上天,但更多的是面对严酷的自然条件起而拯之,他们的奋斗激昂而不乏悲怆,豪迈而不失悲壮。
在任甘谷县委书记王子生也有一首类似的诗——《抗旱感怀》,抒发的是和西部所有县委书记类似的情怀。
旱魃肆虐豆苗稀,田干井枯水又荒。
抬头远天蓝如靛,俯首腴地火正盎。
浅河难解童山困,贫泉哪堪铁桶张。
常愿七尺化巨伞,遮阳行澍碧波漾。
一个“恨不南海索净瓶”,一个“常愿七尺化巨伞”,同样的处境,同样的情怀。在西北部干旱山区农村饮水安全工程采访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见到王子生、刘元映、贾忠慧、王玺卿、申君明、郭世文、张学林、徐忠民、李绪昌等县上领导忙碌的身影,他们对工程质量近乎苛刻的要求,常令一些人为之不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们,唯有他们最知道这个工程项目的来之不易,知道这个工程的顺利竣工对于西北部干旱山区广大群众,对于全县经济社会长远发展的意义。苦而后甜,只有吃过苦的人才能知道幸福的来之不易。甘谷县西北部干旱山区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凝聚着他们的心血,凝聚着从古到今无数个地方官吏和仁人志士的期望,更凝聚着甘谷县老百姓世世代代殷切的希望,那些干渴的、死不瞑目的眼睛早已化作天上闪烁的星辰,用穿越历史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当我一次次在和群众的交流中反复聆听和体会他们深深的焦灼和痛苦时,也就理解了甘谷县县长、西北部干旱山区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建设领导小组副组长、指挥部总指挥贾忠慧在《西北部干旱山区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喜赋》中所流露的那种豪情和由衷的喜悦。
千顷沃野因雨困,万户生灵遭水荒。
遍踏群山把脉络,博览精思聚良方。
引流西北抒壮志,行雨黎庶乐未央。
高山顶上苍龙吟,小康屋里茶饭香。
“高山顶上苍龙吟,小康屋里茶饭香。”多么迷人的盛世乡居图啊。这个可以和桃花源相媲美的景象,经过一代代人的渴盼与期望,而今,正迈着矫健的步伐,向我们走来,向一个伟大的时代走来。
山怎么会干呢
采访中,说到水,说到吃水的艰难,几乎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尽管在此之前,由于工作关系,特别是1991年给时任县政府副县长的冯沙驼当秘书时,为完成普教任务,陪同冯沙驼副县长检查农村中小学,基本上走遍了全县各村,后来为写历史文化散文《此景》,也走过许多地方,对水,特别是对西北部的干旱有一定认识,但越是采访深入,越是采访的人多,我就越来越感到对水认识的浮浅和片面。因为,许多时候我们看到的困难只是表面的现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眼中大为吃惊的困难在老百姓看来也不是什么困难,至少还算不上什么困难。
“过几架山担水都不是困难,困难的是没有,连苦水都没有哇!”76岁的谢家湾乡丁来福只说了这一句,就再没话了。那是一张被岁月精心雕琢过的脸,脸上的皱纹比风干了的橘皮还要多。他侧身站着,头发灰白,干瘪的眼睛看着远处的天空,惯于想象的我此刻绝不会把他和深沉的思想者联系起来。我知道老人眼眶下涌动的残存的泪水,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无限酸楚。
不能问了,再也不能问了。我揣上笔记本,递给他一支烟,轻轻点燃。我不只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不只一次地体味过把别人的痛苦搅起来的尴尬。没办法,我就像一个顽皮而缺乏记性的孩子,一次错误刚刚犯过,打肿的手心还未散去,又情不自禁地犯下一个错误。
还是在谢家湾,还是在丁家沟,2009年8月16日,四个中年妇女正在村头满头大汗挖村级通水管道,我凑过去,寒暄了几句,然后和她们谈起吃水的事。
“水,前些年还有。最早时沟里边有,尽管又苦又涩,但还能舀一点。后来,队越排越长,舀都舀不上了,就去山顶那湾里担。”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好家伙,五六百米吧。“你们城里人说的是直线,要从这里走到那里,七八个五六百米都拉不住。那路算什么路,放一颗洋芋上去,咕噜噜,从山顶一直滚到沟里,一点平处都没有。上去担一对空桶还行,下来挑两桶水,要多难行有多难行。运气好点,人少,来去两个小时能担一担,运气不好,排队等,说几个小时就几个小时。”
一个女人放下铁锨,喘了口气接上话茬,“夏天还好办,冬天一下雪就惨了,去得早,得一个人在前面铲路,去得迟了,铲开的路让漾出来的水弄得滑得搭不住脚。脚一滑,一屁股蹲在地上,找水桶,得从沟底去找,没一个完整的。你问她们,她们几个谁没挨过绊。”
“绊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水桶摔破了,散花了。回到家,男人不但没一句安慰的话,那脸色,比驴脸还难看。忍着不言喘还好,说几句冤枉,说不定还得挨一顿。没办法,老天把人生这苦焦地方,找个臭男人也都凶巴巴的。”这女人说着说着就伤心了,边上的一个女人见了,忙岔开话,“有好的,你看人家彩堂的男人,把彩堂恨不得一年四季噙到口里,命,那是命”。
叫彩堂的女人是四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脸一红对我说:“你别听他们几个说的,他们几个一年四季就这个样,说不了几句正经的,不让男人言喘。要说吃水,咱这地方谁不难。现在家家有水窖,还能凑合着吃,难就难三、四月一阵子,要没水窖,真不知道我们今天的日子怎么过。我女儿前年出嫁,娃没念成书,去深圳打了几年工,毕竟开了眼,爱干净。娃乖,结婚时,没要什么陪嫁,我就陪嫁了一台洗衣机,谁知道就这洗衣机把事惹下了。庄农人家,人和牲口吃的水都紧张,哪还有洗衣机洗衣的水。要说错也是我的错。自打被婆婆说了一顿,那洗衣机就再没用过,完全成了摆设。咱不怪人家,怪老天爷,我想哩,我要遇一个用洗衣机洗衣裳的媳妇,也弄不成,人吃水都紧张,哪还敢用这东西。”
“窖水救了咱的命。小时候念书,说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真还是这样。这几年,泉干了,政府给百姓打窖,窖水不够,政府又给百姓接自来水。咱不昧良心,谁好,毛主席好,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要说这自来水,也真是雪里送炭,接到了时间上。这几年春天不下雨,窖里的水吃到三、四月,大都没水了。情况好的,从城里拉水,一车水拉咱这儿,没五六百元不行,可一车水又能吃几天呢?情况不好的,没办法,把窖往干里吃。窖里的水,水多时还行,快到底时,一股子青泥味,啥饭做出来都不香。你知道一些人家咋吃水吗?把水从窖里打上来,在锅里放一个箩面的箩儿,一勺一勺地滤,箩儿上,全是细细的红丝线虫,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可那水,还得吃,还值钱得不行。”女人说到这儿,鼻子一酸,一下哽咽起来。
“去年割麦时,中午收工,我和他爸一人担一担麦回来,做饭时,一点水都没有。端了个脸盆从邻居家借,她很不情愿地舀了一盆,我刚要端时,她又从盆里舀了一勺倒回缸里。水端到家里,实在无心做饭,眼泪忍不住一个劲地往下流。这时有一个初中住校的学生端着一个小钢筋锅来要水,看着他可可怜怜的样子,我二话没说,给他倒了一半。一想起被水作践的情景,我心里真像耙子耙一样难受。”女人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哭起来,三个女人全都哽咽失声。
水啊,水!
2003年,在《此景》写乡镇的十八篇文章中,自认为写谢家湾的一篇是最悲怆的,以至于都有点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感觉。现在看,情况似乎比我在《此景》“高天热土”中所写的还要严峻。在“高天热土”中,有这样几段文字——
整个甘谷是干旱的,谢家湾乡的干旱更是出了名儿的。走到谢家湾梁向四面望去,除了山坡上一块块战天斗地的梯田里飘起几缕绿意外,大自然的剪刀将这一座座山修剪得再没有任何杂芜的东西。正午的阳光照下来,人和山,山和地全都气喘吁吁呵着白气。老天爷在给这块土地豪放地倾泻炽烈阳光的同时,又过分吝啬地克扣了天上的雨水。水成为谢家湾乡最迫切的期待,对水的期望和祈盼也使谢家湾的文化多了几分苍凉的热切和无可奈何的执著。这些年,政府通过人工集雨、人饮解困、氟砷改水等工程,在解决群众吃水困难上迈出了大大的、最有效的一步,但所有这些的前提必须是老天开眼,有雨,然后才可集、可存、可贮。在谢家湾,深层的富表现为钱的多寡、学生的优秀与否,浅层次的表现则直接为窖的多少,水的多少。不在谢家湾你很难体会从山顶沿着陡坡和羊肠小道半夜起来下到沟里找水的感觉,任是起得多早,那一个脸盆大小的“泉”边总有十几副水桶,那泉,当地群众形象地称为“泛眼”,就筷子般粗细一股水有气无力地出来,一个村,几百号人,上百口大牲畜就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大眼瞪小眼了。去谢家湾下乡或采访时,干得冒烟的土地上,常可看到这样的情景和这样的女人,又干又涩沾满尘土的头发贴在脑袋上,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有洗了。想着电视上那些铺天盖地、见缝插针的护发洗发用品广告,再看看眼前的女人,我的鼻子酸酸的,没有水,哪来的秀发飘逸呢?但有时,并不是窖里没有一点水,可那是要用作一年的生活用水,在生活和美丽的苛刻选择面前,飘逸的秀发就离这些善良的、天性爱美的女人远了。去上几回谢家湾,面对哗哗的流水,你就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奢用与浪费了,哪怕一脉细流,只要无辜地流淌,心便会不忍,会隐隐作痛,会有一种罪过的感觉。水,在我的心里有了沉甸甸的分量。今年去三峡,从重庆到宜昌,在长江上航行了整整一天两夜,看着这样一条浩莽无际的大河,我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怨恨起老天的不公,要是分出一点,一点点,给我的渭河,给我的谢家湾,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啊!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歌坛刮起了一股强劲的西北风,当中国乐坛精英的眼光定格在西北黄土高原的高天厚土上时,人们从杭天琪高亢而不失悲切的《黄土高坡》中认识了黄土高原,“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日头从坡上走过,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从这幅简约的画面中我们似乎看到了西北人,谢家湾人简约的生活方式,唯一的不同是窑洞越来越少。大风从坡上刮过,漫漫黄土像雾一样淹没了谢家湾,淹没了我的黄土高原,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一无所有》中那个男子汉悲怆的高吼,苍凉的诉说和雄劲的呐喊,当他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总是笑我一无所有”的心爱女人“何时跟我走”时,那种爱到极致“问个不休”的阳刚之中,其实蕴含的是一种无奈而又不甘的忧伤,那种忧伤其实就是谢家湾人、整个甘谷南北山人、整个西北人对黄土高原欲罢不能,无法割舍的浓浓乡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