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养老院的门房走到了证人席上。当从我面前经过时,他匆匆地看了我一眼。检察官向他提出了一些问题。他回答说,当我赶到养老院后,我没有看妈妈的遗体。他还说我像正常人那样抽烟、喝牛奶咖啡、睡觉。当他讲出这些事情的时候,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对我的行为表示愤慨。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之后,门房按照庭长的要求,复述了我抽烟、喝牛奶咖啡的经过。检察官用嘲笑的眼神看了看我。此时,我的律师向门房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门房,我一个人抽烟,还是跟他一起抽烟。检察官听到这个问题之后,立即站起来反驳道:“辩护律师怎么能够问这样的问题呢?请你注意,你提问的对象是证人。他不是罪犯。你想用这种方法来使证词失去原有的力量吗?证人的证词句句属实,它的力量不会因为你这种不光彩的行为而受到削弱。”庭长没理会检察官,他要求门房如实回答这个问题。门房面有难色地说:“我承认我当时也抽了烟。但是他递给我一根烟,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尽管我知道当时我不应该抽烟。”最后,庭长问我,对这个问题,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回答说:“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我唯一要说的是,这不是证人的错,因为我当时的确给他递了一根烟。”听我这样说之后,门房带着既惊讶又感谢的神情看了我一眼。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牛奶咖啡并不是我要的,而是他主动请我喝的。我的律师听到他这样说之后,非常得意,说这个问题陪审团一定要特别注意才行。检察官特别气愤,大声喊道:“没错,陪审员先生一定不会忽略这个问题。不过他们非常清楚,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送上一杯咖啡,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一个人在生他、养他的人的遗体面前,就不应该接受。”此时,门房作证结束,离开了证人席。
之后,多玛·贝雷斯走上了证人席。他说,他是我妈妈在养老院的朋友,和我妈妈非常熟,只在妈妈的葬礼上见过我一面。法官问他,我在妈妈葬礼那天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有没有反常的举动。他回答说:“我并没有注意那位先生那天的表现。那天我非常伤心,险些就晕倒了,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注意别的事情。”检察官对他说,即便如此,至少也应该看到我因为伤心而落泪的画面吧。贝雷斯回答说,在与我相处的过程中,并没有看到我流过泪。接着,检察官又提醒陪审团注意这一点。我的律师看到检察官这样做之后,气得火冒三丈,他用非常夸张的语气问贝雷斯,有没有看见我没有哭。贝雷斯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回答说,没有看见我没有哭。他们的一问一答,把大厅里所有的人都逗乐了。我的律师用非常坚定的语气说:“这场审讯就是这样,所有的一切,既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不是真的。”检察官听到我的律师这样说之后,看起来有些气愤。他拿着铅笔在文件上发泄着不满情绪。
审讯被迫中止,直到五分钟之后才继续下去。我的律师告诉我,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之后,塞莱思特走上了证人席。他是来为我作证的。塞莱思特一边玩弄着手里的巴拿马草帽,一边向我这个方向看上一眼。他穿着那件几周前与我去看赛马时所穿的衣服。那件衣服很新,他很少穿。当他表明身份之后,庭长问他,我与他的关系。他回答说,我既是他的顾客,也是他的朋友。庭长又问他,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回答说,我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庭长又问他,他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他的意思非常清楚,每一个人都能够理解。之后,庭长又问他,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孤独自闭,不喜欢与人交流的人。他回答说,他并不那样认为,他只认为我从来都不说没用的话。
庭长问完之后,检察官开始问他。检察官说,我去他的饭店吃饭,是吃过饭之后就付款,还是先记账,以后再付款。塞莱思特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回答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别人无权知道。之后,检察官又问他,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塞莱思特把两只手放在栏杆上,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这完全是意外事故。众所周知,当意外来临的时候,人们往往会猝不及防。因此我说这是一场意外事故。”我觉得他事先必然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他还要继续讲下去,但是庭长制止了他。庭长对他的发言表示感谢。塞莱思特非常坚决地表示,他要讲的话还没有讲完,他还要继续讲下去。庭长觉得塞莱思特讲得过于啰唆,就命令他尽量言简意赅。塞莱思特再次强调,这是一场意外。庭长说道:“您说得没错,当然是意外事故。我们大家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对这个意外事故进行审理。对于您的发言,我们表示诚挚的谢意。”塞莱思特为了我,已经尽了他作为朋友的最大的努力。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嘴唇在颤抖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的样子好像在为他没有给我提供更大的帮助而表示歉意。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产生出一种想要拥抱他的冲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去拥抱一个男人。之后,塞莱思特按照庭长的要求,离开了证人席。他坐在旁听席上,非常专注地倾听别人作证。
玛丽走上了证人席。她仍然像以前那样美丽,一头披肩的长发,戴着一顶特别漂亮的帽子。我和她的距离并不太远,所以我可以感觉到她乳房的颤动。我觉得,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很紧张。庭长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相识。她回答说,以前我们曾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从那个时候我们开始认识。接着,庭长问她,我们是什么关系。她回答说,我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她是我的女友。之后,庭长又问她,有没有想过要与我结婚。她回答说,她确实打算与我结婚。
此时,检察官问她,与我发生肉体关系在什么时候。她如实作出了回答。检察官非常平静地指出,在我们发生关系的前一天,好像是妈妈下葬的日子。接着,他用戏谑的口气说,他并不想小题大做,也不想让玛丽难堪,但是为了忠于他的职责,他只能摆脱那些礼节的束缚。之后,他让玛丽把我们发生关系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玛丽不想讲。但是,检察官非要她讲。无奈之下,玛丽把那天我们一起游泳、看电影,以及跟我回到我的住所等事情都讲了出来。检察官让玛丽说出那天我们所看的电影的名字。玛丽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是一部菲尔南德的片子。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后,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
检察官站了起来,一边用手指着我,一边非常激动地说:“诸位陪审团的先生,现在你们对这个人有所了解了吧。他在安葬母亲之后的第二天,就去游泳、看滑稽电影、和女人做爱,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能够证明他的为人了。”说完之后,他坐了下来。大厅里仍然非常安静。突然,玛丽的哭声打破了这种安静的局面。她说,她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她的真心话,而是别人逼她说的;她还有别的话要说。她说,一直以来,她对我都非常了解,她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当她还要说下去的时候,庭长命令执行员把她带下去。
玛丽被带下去后,审讯继续进行。马松被带到了证人席上。他对庭长说,我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但是,他的话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分量,大厅里的人都不大愿意听他继续讲下去。之后,出庭作证的是莎拉玛诺。他谈了我和妈妈的问题,还说我对他的狗很好。当被问到我为什么把妈妈送到养老院的时候,他回答说,由于我跟妈妈很少说话,所以我就把她送到了养老院。他觉得我这样做情有可原。但是别人都不听他的。很快,他就被带离了证人席。
最后出来作证的是雷蒙。当经过我的面前时,他向我做了一个手势。当庭长让他发言时,他毫不犹豫地指出,我是无辜的。庭长制止了他,让他不要妄下判断,只需要提供证据就行。庭长还说,法庭提问时,他才能够回答;如果法庭没有提问,他就不能随便说话。之后,庭长让他说明一下他与被害者的关系。雷蒙说,那个被我杀死的人的姐姐遭到了他的羞辱,因此,他才是被害者怀恨的人。庭长问他说,那个被杀的人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恨我的理由。雷蒙说,完全是那样,我是因为偶然因素才去的海滩。检察官问他,受害人之所以被杀,最初是由一封信引起的;而那封信又是我写的,这是为什么?雷蒙回答说,这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纯粹属于偶然。检察官对雷蒙的话并不赞同。他说,在这个案件中,偶然因素实在是太多了。他问雷蒙,当我站在雷蒙家的门口,听着雷蒙羞辱情妇,而没有去阻止雷蒙,是不是也是因为偶然;我为雷蒙去警察局作证,说了很多有利于雷蒙的话,是不是也是因为偶然。最后,检察官问雷蒙,生活来源是什么。雷蒙回答说,他靠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他说他是一名仓库管理员。检察官听到雷蒙的回答后,非常不屑地说道,大家都知道,雷蒙专门干给妓女拉皮条的勾当,而我是他的帮凶。检察官称,这是最无耻、最下流的勾当。雷蒙听到检察官这样说时,极力要矢口否认。我的律师也觉得检察官所说的话太过分,他对检察官的行为表示抗议。但是,庭长没有给雷蒙否认的机会,也没有同意我的律师的抗议。他让检察官继续讲下去。检察官继续说道:“我的话马上就要讲完了。”之后,他问雷蒙,我是不是雷蒙的朋友。雷蒙回答说:“没错,他是我的好哥们。”检察官又拿这个问题来问我。我向雷蒙望去。此时,他正在盯着我。我回答说是的。听到我如此回答之后,检察官转身对陪审团说:“这个人简直太过分了。他在埋葬母亲的第二天,就去做最下流无耻的事。此外,他之所以杀人,完全是为了解决因为这无耻的事而引起的纠纷。”
检察官说完之后,非常得意地坐了下来。我的律师已经忍受了很久。此时,他站起来大声喊道:“他在这里接受审判,是因为他杀了一个人,还是因为他埋葬了他的母亲。”大厅里的人听到他这样说之后,全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检察官再次站起来大声说,您这样想未免太过天真了,这两件事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可是您却视而不见。他大声地吼道:“没错,我控告他埋葬他母亲的时候,并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那时他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他的话刚一说出口,听众们立即一片哗然。我的律师额头上冒出了汗水,他显得非常无奈。我意识到,我将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之中。
很快,审讯就结束了。我被带离法庭,带上囚车。在走上囚车前的瞬间,我再次欣赏到了夏季的美丽色彩,闻到了夏季傍晚的气息。坐在昏暗的囚车里,我再次听到了我在开心的时候听到的,这座熟悉的城市的声音:街心公园里小鸟的叫声,卖报人在傍晚时分的叫卖声,卖三明治的小商贩推销商品时的吆喝声,港口上空的嘈杂声,电车在转弯时的刹车声。这些声音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熟悉。它们让我想起了我没有被关进监狱之前,在城里散步所走过的每一条路。没错,以前在这个时候,我必然非常开心。可是,现在我不再拥有那样美妙的生活。那时,我很快就会躺在床上熟睡。但是,现在我却只能待在监狱里,苦苦地期待第二天的黎明。
四
当坐到被告席上,听着别人谈论自己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担心自己的处境,反而还仔细地倾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觉得那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在法庭上,当我的律师和检察官在唇枪舌剑地进行辩论时,我觉得他们谈论我,比谈论我的罪行还要多。他们之间,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分歧吗?检察官宣布我有罪,而且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我的律师对我的罪行也表示认同,但是他觉得我的罪行是由其他因素引起的。我知道我杀了人,犯了罪,这也让我感到不安。当他们争辩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让他们倾听一下我的声音。但是,我的律师以对我有利为由,不让我说话。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在处理这件案子时,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的命运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上,而是掌握在他们手上。他们争辩不休,却不允许我说话。有些时候,我真想打断他们,说:“我才是被告,你们的争辩完全是因我而起。现在,你们先听我说几句话。”但是仔细想想,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妙。而且,我认为就算是一个大家都非常感兴趣的问题,一个人也不能长久地关注下去。比如说,我很快就觉得检察官的控词没意思了,反而是他的动作、他做的手势、与这个案件没有多大关系的一个话语,更能吸引我。
我觉得,他的基本观点是,我杀人是早就预谋好的。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我觉得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就像他亲口说的那样:“先生们,我将进行双重论证。我先把他杀人的事实列举出来,然后再根据这个事实,把他的罪恶想法揭露出来。”他把妈妈死后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他讲到我没有看妈妈的遗体,在妈妈的葬礼上没有流一滴眼泪,不知道妈妈的年龄,在妈妈葬礼后与一个女人去游泳,到电影院看滑稽片,把玛丽带回家,并与她做爱。他总说“他的情妇”,以至于我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什么。后来,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他说的就是玛丽。之后,他又把雷蒙事件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我认为,他的话讲得基本符合情理,但是他观察事物的方式有问题。他说,为了把雷蒙的情妇骗出来,让雷蒙这个“道德败坏”的人去糟蹋她,我和雷蒙一起合谋写了一封信。后来,我在海滩上遇到了雷蒙的仇人。为了给雷蒙出头,我向那个人进行挑衅。我在雷蒙受伤之后,不怀好意地要来了他的手枪。为了能够使用雷蒙的手枪,我又重新回到海滩。遇到那个阿拉伯人之后,我将他一枪杀死。为了不留后患,我又向那个阿拉伯人的尸体上开了四枪。在开这几枪的时候,我非常沉着、冷静。
检察官说:“诸位先生们,我已经把整件事情的发展经过都非常详细地讲了出来。你们应该能够看出,他在杀人时神志非常清醒。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杀人案,而是一桩赤裸裸的暴行,因此,这一点我必须要重点强调一下。先生们,我要指出的是,这个杀人犯非常聪明,他知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影响到法官对他的审判,所以非常沉着,轻易不随便开口。由此可以看出,当他杀人的时候,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