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格尔靠椅子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走向了门口。来到门边时,他将椅子搁到一旁,随即倚靠在门上,将自己的身体支撑在那儿,歇息了一阵子。他的脚底黏黏的,像在分泌什么黏液。他的嘴里没有长牙,当他咬住插在锁孔里的钥匙时,忽然发现了这个不幸的状况。没有牙齿的帮助,他几乎难以对钥匙施力,幸好他长了一个强有力的下巴。他运用下巴的力量,让钥匙在锁孔中转动起来。有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淌出来,淌过钥匙,最终落到了地上。他一定是受伤了,可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隔了一扇门,只听代表说道:“他在开锁,你们听到了吗?”听到这句话,格里格尔只觉信心倍增。在他的想象中,包括他的父母,所有人都应为他加油呐喊:“格里格尔,坚持下去!你一定能打开门锁,千万不要放弃!”这会儿他们一定都在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扇门吧。想到这些,格里格尔便拼尽全力,将钥匙咬得更狠了。虽然他此刻已是头晕目眩,但是已经顾不上理会这些了。这一刻,他将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到了嘴上,完全依靠嘴的支撑站在那儿。每次他转动钥匙时,身体也会随之动来动去。他一会儿将所有重量都压在钥匙上,一会儿又靠上来,紧贴住钥匙,两种动作交替进行,视开锁的情况而定。最后,他总算打开了门锁,发出一声清脆的开锁声。格里格尔在听到这种声音以后,一下子回过神来,恢复了理智。他喃喃自语道:“不用开锁匠过来帮忙,我自己就能把锁打开。”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头部倚靠着门把手,试图打开房门。
这种开门的方式将他隐藏了起来,就算此刻门已打开,他还是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范围内。为了防止大家在自己走出门口之前就冲进来,将自己撞得仰面跌倒,他便小心翼翼地从门后缓步挪了出来。当代表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时,不禁大叫一声,那声音听起来仿佛狂风大作。不过格里格尔现在已是自顾不暇,根本顾不得理会代表的反应了,他移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每移一步都异常艰难。代表所在的地方最靠近门口,这时他就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操纵了一样,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后倒退,同时用手捂住大张的嘴巴。首席代表已经来了好一阵子了,母亲却还是披散着一头乱发。在见到格里格尔以后,她不由得双手合十瞧瞧自己的丈夫,随即便朝自己的儿子走去,可惜她刚刚迈出几步就晕倒在了地上。她的头耷拉下来,深埋在胸口处,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她的裙子则四下铺张开来。父亲似乎想将儿子再撵回去,他的双拳攥得紧紧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瞧了瞧起居室,眼神中满是不解。忽然之间,他又捂住双眼哭起来,宽厚的胸膛伴随着哭声战栗不休。
这会儿,外头的人只能看到格里格尔探到门外的头部以及半边身躯。他紧靠在半开半掩的门上,停留在卧室中,望着眼前的这些人,倒是没有了再躲回去的打算。天已经亮了,对面那一排暗灰色的房屋在晨曦中清晰可见。这排房屋非常长,一眼望不到边。一列整齐的窗户就排列在房屋靠近街道的那面墙上。这其实是一所医院。雨还没有停,但是已经变成了疏疏落落的大雨珠,一颗一颗滴落下来。很多早餐要用到的器皿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父亲习惯用几个小时来享用早餐,在此期间接连读完几份报纸。在他看来,早餐在一日三餐中要排在首要的位置。格里格尔在服兵役期间拍的一张照片还挂在对面的墙上。照片上的他身穿少尉制服,手里拿着一把剑,笑得心无旁骛。瞧他那模样,仿佛是在提醒人们务必要对少尉格里格尔采取敬重态度。因为家里的大门正敞开着,通向那儿的房门也没有关,所以家门口的平台以及向下的楼梯皆一览无余。
格里格尔知道此刻唯一一个头脑清醒理智的人就是自己,于是说道:“我很快就会把衣服穿好,然后把样品准备妥当,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启程了。代表先生,我这样安排您意下如何?我对工作真的很有热情,我绝非那种顽固愚蠢之人。没错,经常出差是很辛苦,但是我要维持生计,就必须如此。啊,您要去哪里啊,代表先生?您要回公司?您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汇报给老板吗?在一段时期以内,某人的表现可能不尽如人意,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往后会一直如此。您要想想他之前的表现多么优秀,可想而知等他将眼前的困难克服以后,一定会更努力地投身工作。您心知肚明,我对老板有多么忠心。除了工作以外,我还要照顾父母亲,还有妹妹。虽然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可我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一定会坚强地支撑下去。请公司务必要对我有信心,不要再给我百上加斤了。公司员工之间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观点:旅行推销员工作既轻松又能拿高工资。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都对推销员心存怨怼。至于这种观点是对还是错,却极少有人愿意并且能够客观思考并评判。可代表先生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您掌握的是全局而非局部。您对公司全局的认识甚至超越了老板,当然,我只能私底下这样跟您说说。老板是公司的主人,公司内部的舆论极易左右他的判断,使得他对某些员工产生偏见。由于旅行推销员常年在外地奔波,公司内部员工极易对他们产生非议,这一点您很清楚。对于那些针对自己的毫无根据的非议,旅行推销员起初一直被蒙在鼓里,连出言辩驳都做不到。等他出差归来,身心俱疲之时,终于发现了这恐怖的莫须有的指责,可惜早已错失了辩驳的良机,只能无奈地接受悲惨的后果。代表先生,您听我说,先别急着离开!就算您急着要离开,至少也应该先对我所说的这些表示一丁点的认同吧!”
事实上,在格里格尔刚开始说完几句话的时候,首席代表就已经将身体背转了过去。他扭过头去瞧着格里格尔,同时双肩抖颤,嘴巴大张。他一面听着格里格尔发表自己的意见,一面一刻不停地向门口的方向挪过去,他挪动的步伐非常缓慢,像是被禁止从这个房间离开一样。在此期间,他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格里格尔的身体。眼见前厅马上就要到了,他就像脚下着了火一般,一步就从起居室跃到了前厅。他似乎觉得能够救赎自己的神明就在起居室的楼梯那边待着,于是便朝着那儿伸长了手。
格里格尔明白决不能让代表先生就这样返回公司,否则他一定会对老板说出很多不利于自己的话,老板极有可能会因此将自己辞退。可是对于这件事,他的父母却并不了解。在他们看来,这家公司就是格里格尔的铁饭碗,只要他留在那家公司,以后的生活就不用发愁了。在过去的几年中,父母一直都坚信这一点,他们根本没有仔细想过未来的事情,光是担忧眼前的烦心事就已经叫他们精疲力竭了。格里格尔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一定要为未来做打算。为此,他必须要将代表留下,努力安抚他的情绪,游说他站在自己这边。这件事将决定着格里格尔一家人的命运!格里格尔想到自己聪慧的妹妹,要是她现在还在这里该有多好!在格里格尔还在地上躺着,镇定自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预感,并哭了起来。更何况,代表很好色,只要她一开口,代表一定会依从她的。到那时,她就会把家里的大门关好,然后跟代表在前厅交谈,直到他恐慌的情绪缓和下来。可惜一切只是空想,妹妹已经出去了,格里格尔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所说的话能否让人听明白,也不清楚自己的行动能力到底如何。他轻率地挤出房门,朝着代表先生走过去。这会儿,代表先生正待在他家门口的平台上,他的两只手在楼梯的栏杆上死死紧抓着,那模样看起来分外滑稽。格里格尔刚迈出一步,马上便跌倒在地,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到处寻觅能够支持自己起身的物件。他尚未完全趴倒在地,那些为数众多的腿儿们却已经跟地面亲密接触起来。自从他今早醒来以后,体内首度产生了一种舒服的感觉。他发觉那些纤细的腿脚在与地面接触以后,变得非常稳当,而且十分听从他的指挥,这让他感觉很欣慰。他随即便指挥着那些腿,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转机终于出现了,对于这一点他很有自信。母亲这时候仍纹丝不动地倒在地上,他于是来到母亲身边,就趴在她眼前,正想再进一步的时候,母亲忽然纵身跃起。她的手臂伸展开来,五指分开,大喊大叫道:“上帝啊!救命!救命!”她一方面像是想要认真看清楚格里格尔现在的样子,便将头低了下来,另一方面又觉得难以接受,下意识地退步。餐桌就在她身后,上面满是杯盏碗碟,但她已经神志不清,全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一屁股就坐到了桌上。硕大的咖啡壶就在她背后打翻了,里面的咖啡汩汩流淌出来,一直淌到了地毯上,她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格里格尔仰望着她,低声呼唤道:“妈妈,妈妈。”这时候,他已经把首席代表那桩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望着流淌的咖啡,情不自禁地咂起嘴来。母亲望见这一幕,再度发出尖叫声,离开桌子继续逃跑。父亲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跑过来,母亲便在他的怀抱中倒下了。面对父母这样的反应,格里格尔却无暇顾及了。首席代表的脚已经踩在了楼梯上,下巴也紧贴住了栏杆,然后他扭过头来,最后瞧了瞧格里格尔。格里格尔希望能够跟上他的步伐,于是试图加速脚步,跑步前行。然而代表先生却纵身跃下几级楼梯,旋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来他肯定是对格里格尔的行动计划有所察觉了。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呼喊声却还在楼梯中飘荡着。原本父亲一直显得很冷静,但是在看到代表先生落荒而逃以后,他自己也乱了阵脚,情况愈发不妙了。父亲非但不去阻止代表先生逃离现场,反而将矛头直指格里格尔。代表先生的大衣和帽子都丢在了这里,连手杖也落在了沙发上。父亲右手抓起这些东西,左手则抓起一张摆放在桌子上的大报纸,随即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连连顿足,欲将格里格尔驱逐回卧室。格里格尔向他乞求,但是父亲根本就听不懂,不管格里格尔的态度有多么诚恳,都毫无用处。父亲顿足的力量不断加剧。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母亲却将一扇窗户打开了。她捂住自己的面孔,将身体从窗口探出去。一阵风呼啸而过,穿越了小巷和走廊,将窗帘吹皱了,将摆在桌子上的报纸吹得窸窣作响,一页一页吹翻在地。父亲发出野人一般的吼声,不遗余力地驱逐着儿子。格里格尔以缓慢的速度倒退着,因为他还不会熟练地倒退着行走。要是他能调转过身体,走起路来就会很快了。可惜他很担心父亲会不会有这样的耐性,因为他要调转过身体需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如果父亲失去了耐性,极有可能会在他的头部或者背部重击一下。要知道父亲手里拿的可是一根手杖,若是被它打上这么一下子,估计会要了格里格尔的命。可是后来格里格尔发现自己在倒退的过程中完全把握不住方向,这种发现令他极度恐慌。他终于无计可施,只好冒险转身。他悄悄观察着父亲的反应,竭尽全力迅速转身,无奈速度依旧缓慢。幸而在这个过程中,父亲并没有上前阻挠,可能是他已经了解了儿子的心意,所以便站在远处,用手杖做指挥棒,示意儿子如何转身更为妥当。父亲一面这样做,一面不停地发出嘘声。这种声音让格里格尔觉得难以忍受,简直就要崩溃了。要是父亲能安静下来就好了!这种声音将格里格尔的注意力牢牢吸引了过去,并使得他在转身的动作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忽然神经错乱,又微微往回转了一下。不管怎么说,他的脑袋最终还是对准了门口。不过,他到这时才发现要走进门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他的身体实在太宽大了。另外一扇门倒是足够宽敞,能让他顺利通行。可惜处在目前的情况下,父亲显然不会帮他这个忙,去打开那扇门。格里格尔一定要马上返回他自己的房间——现在这个念头满满当当地充斥在父亲的脑海中,叫他再也想不到其他。要想从这扇门进去,应该要站起身来吧。不过对格里格尔来说,要完成这个动作实在繁琐至极,这一点父亲显然无法容忍。父亲像是没有看到前方的阻碍,一面提高声音呼呼喝喝,一面驱逐着格里格尔继续前行。格里格尔听着他的呼喝声,只觉完全不似父亲在对待儿子时应该发出的声音。眼下的局势已是火烧眉毛了,格里格尔只得硬生生地从门口往房里挤。他的身体倾斜着挤在门口处,一侧的身体高高抬起。有肮脏的液体流到白色的房门上,原来是他的身体在往里挤的过程中受了伤。现在他被门卡住了,连动都动不了,除非有人能过来帮他一把。被他抬高的那一侧的腿都在凌空抖动着,与此同时,另外一侧的腿却被他紧紧压在身下,痛不可挡。就在这时,他感觉父亲在自己身后狠狠踹了一脚,一下将他踢到了房间里。尽管他还在流血,但总算是摆脱了门框的束缚。父亲用手杖关上房门,家里骤然静了下来。
二
就这样,格里格尔再度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等他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耳畔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是有人将通向前厅的那扇门小心翼翼地关起来了。格里格尔感觉就是这些声音将自己吵醒了。不过他现在已经睡饱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就算没有这些声音的骚扰,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自动苏醒的。房间里的天花板,还有那些家具的上半部分,都被路灯光笼罩其间,浮现出片片朦胧的光斑。可房间的底端却被黑夜浸没了,格里格尔此刻就待在这黑夜中。他忽然发觉长一对触角对自己而言真是很有必要的,要不是它们,他连笨手笨脚地摸索探路都做不到。他觉得门口似乎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于是便缓步朝那边挪过去。在今天早上发生的那场争执中,他有一条腿伤得很严重。当然,这对他而言真是一个奇迹,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他居然没有损手烂脚,伤得一塌糊涂。现在他正迈动着纤细的腿脚艰难地挪动,那条受伤的腿则软软地耷拉了下来。现在他在行走的时候,身躯完全使不上力气,因为他左边的身体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痕,让他觉得紧绷绷的,非常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