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走出门,堂·何塞在后边跟着,过了一会儿,堂·何塞自己回来了,他说:“你的马很好,没有生病,不过你的向导对它真好,就像对待朋友一样,用自己的衣服给马擦身体,他估计要照看一夜马了。”我不想让自己的身体接触到骡子皮,就用衣服把全身裹起来。堂·何塞觉得,他跟我在一起睡不礼貌,就躺在门口睡了。不过在他躺下之前,已经把枪装满了火药。他枕着自己背的口袋,把枪压在了口袋下边。我们道过晚安不到五分钟,都睡着了。
我竟然能在这样的客店里睡着,看来我是真的困了。大概一个小时后,我身上特别痒,猛然间就醒了过来。我发现身下有臭虫后立刻站了起来。我宁愿躺在外边睡觉,也不愿在这里遭受臭虫的攻击。我轻轻地走到门口,从堂·何塞身上小心翼翼地跨过去。他睡得很香,没有被我吵醒。我出门就看见不远处有一条宽宽的长凳子,这是一张不错的床。我走过去,躺在这张长凳上,刚要准备睡觉,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牵着马向这边走来。我看清他就是安东尼奥,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么晚了,他牵马干什么?我在心里嘀咕着。我朝他那边走过去,他看到了我,停了下来。
安东尼奥小声说:“堂·何塞在哪儿?”
“他还在里边睡觉,他睡得挺安稳,不怕臭虫咬。您这是要去哪里?”
这时我发现马的四个蹄子全部用旧毯子裹着,肯定是安托尼奥干的,他应该是怕马走路声音吵醒堂·何塞。
“您小声点好吗?先生,您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安达卢西亚大名鼎鼎的强盗何塞·纳瓦罗。自从我们碰到他,我就一直暗示您,可是您根本不理会我。”
“就算他是强盗,可是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威胁过我们吗?抢过我们的东西吗?所以说他是不是强盗跟我们根本没有关系,他根本没打算抢我们。”
“您知道吗?谁要是告发他就能得到两百迪加。离这儿不是太远的地方有一个兵营,我到那里举报他,然后天亮前我就会带几个兵过来。我本来想把他的马骑走,可是那匹马跟他的主人一样凶猛,根本靠近不了它。”
“他怎么得罪你了,你非要去告发他,你就那么肯定,他就是那个强盗?”
“他就是强盗。晚上的时候,他跟着我来到马棚,他问我是否认识他,还说如果我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你,他就会把我杀掉。先生,只要您留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怀疑您,您肯定会非常安全。”
我们走着说着,旅店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安托尼奥确定堂·何塞听不到马蹄声后,迅速弯下腰,扯下马蹄上的毯子片。我不想让他去,想尽力拦住他。所以也会说一些吓唬他的话。
他对我说:“先生,两百迪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真的很穷。再说了,我是在做一件好事,为民除害啊。您在他身旁一定要小心,我这一走,他不知道会对您做些什么,尤其是他那把枪,您最好想出一些办法对付他。”
安东尼奥没有听从我的话,跨上马就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黑暗的夜中。
他走后我心里很不安,也为他的行为感到气愤。思考一会儿后,我又回到了旅店。堂·何塞仍然睡得很香,估计他好多天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了,所以这是他休息的一个大好机会。我用力把他推醒,他警觉性地坐了起来,伸手去拿枕头下边的枪,面目凶狠,我吓了一跳。不过幸好我提前把枪放在了别的地方,要不然他准会拿枪对着我。
我对他说:“先生,请不要生气,我搅了您的好梦。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不过您不要生气,如果有几个强壮的骑兵来了,您害怕吗?”
他立刻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说:“这是谁告诉您的?”
“您不要问这是谁说的,您就把它当真就行了。”
“我知道了,是您那个向导告发了我,对吗?他现在在哪儿?我饶不了他。”
“我不知道他……我想他现在……不过他可能……这是别人告诉我的……”
“快告诉我,这是谁告诉您的,难道是那个老太太?”
“不是,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您愿意在这里等死吗?现在说其他的废话都没用,如果您愿意的话,那就躺下继续睡吧,如果您不愿意送死的话,应该快点离开。”
“那好,先生,希望天主保佑您,您救了我一命。我知道一定是您的向导,开始的时候我就有些怀疑他。只要有机会……我会找他算账的。其实先生,我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坏,有很多事情我是出于无奈的,请您相信我。您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您,再见了先生。”
“堂·何塞,如果您真的想报答我,记住我这句话就够了,不要总想着报复别人,一定要多相信别人。拿着这些雪茄,你路上会有用的,一路顺风。”我说完后,把手伸向他。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句话也没说。他拿起他的枪和包裹,然后走到老太太面前,用方言说了几句话,我根本听不懂。他跑出去,牵着马走了,马朝前方奔去。
我在外面的那个长凳上躺下,不过一点睡意也没有。刚才那个人有可能是个恶魔,也许杀过人,也许抢过别人很多东西。可是我却把他放走了。我这样做对吗?和他吃过两顿饭,抽了几次烟,就救了他。那位向导做法是对的,可是我却出卖了他,并且他有可能会遭到报复。我不应该这样做,他本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善良而与法律背道而驰。对于当时的情况分析,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捕。
我反复思考,做这件事情自己是不是太没道德了,正在这时,我看到安东尼奥回来了,他领着六个骑兵,他们身上都带着枪。我朝他们走了几步,对他们说,两个小时前,强盗已经逃跑了。士兵赶快进屋询问那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她认识堂·何塞,不过她年纪大了,根本不敢冒险举报他。她还说堂·何塞总喜欢半夜里起来,继续赶路。
我必须到几里外的治安所那里签一份声明,并且他们要检验我的护照是否属实,这样我才能继续从事考古学研究。
安东尼奥显然有些不高兴,他觉得是我放走了堂·何塞,因此他没有得到两百迪加的奖赏。我们到达科尔多瓦后,就要分别了,他对我也很友好。我尽最大可能给了他一笔报酬,这比实际的要多很多。
二
我在科尔多瓦住的几天里,听人说道明会有个图书馆,里边珍藏着一份手稿。我也许能从这份手稿中查出一些关于古门达的事情。到那儿之后,他们友善地接待了我,我在那个修道院待了一整天,晚上我在城里散步。科尔多瓦有条河岸非常热闹,每到晚上时分,有很多人到这里散步、聊天。河的不远处有一个皮革厂,在河岸上就能闻到浓浓的皮革味,不过,这个皮革厂在当地非常有名,给当地创造了很大的效益。
这儿还有另一番景象,晚上总会有很多女子来到这里,她们先是聚在一起聊天,等到夜幕降临,晚上修道院里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她们就会脱下衣服跳进河里,接着传来一阵阵的欢笑声、嬉闹声。岸上的男士们很好奇,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往水里看,不过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们那模糊的体型在河水的晃动下,忽隐忽现。这能勾起男士们的一片遐想,好像河里有很多仙女在沐浴一样。
听当地的人说,有几个恶棍花钱买通教堂里的敲钟人。那天,钟声提前二十分钟响起,虽然天色还有些蒙蒙亮,可是她们已经习惯了以钟声为标准。她们纷纷换上简单的浴衣,下水了。当时我不在,后来我来的时候,教堂里的敲钟人根本不接受贿赂。天黑了,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我想只有猫才能分清楚哪个是年轻的女工,哪个是买橙子的老太太。
一天,我靠在栏杆上抽烟,天已经很黑了。就在这时,从河里爬上来一位姑娘,她走到我身旁坐下。她头上戴着一大束茉莉花,花朵在安静的夜晚散发着迷人的香味。她穿得非常简单,就像那些风流的女工一样,晚上穿得很少走在大街上。而那些有身份的人,只有在上午的时候才穿黑色的衣服,她们晚上按照法兰西式服饰打扮自己。
她走到我身旁的时候,把裹在头发上的毛巾滑到肩上。从微弱的光亮中,我看出她很年轻,并且很娇小,她的眼睛大大的。当她坐在我旁边时,我把手中的雪茄扔在了地上,这在法兰西是一种礼貌的举动,她看出来了,轻声对我说:“实际上我很喜欢烟草的味道,偶尔我也会抽几口很香的烟。”当时我身上正好有几根很香的雪茄,我掏出来,礼貌地递给她一支,她用一个孩子手里拿着的一根香对着了烟。
我们一边抽着烟,一边聊着天,不知不觉中,河岸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请她去吃冷饮,她刚开始一直推让,不过我觉得自己并不冒昧,她同意了,不过她问我当时几点了,我故意摁了一下自动报时的按钮,清脆的报时声响起,她看上去很吃惊。
“先生,您是哪个国家的呢?您的表真有趣。您是不是英国人呀?”
“我来自法国,您是科尔多瓦人吗?小姐,或者夫人。”
“不是,您说错了。”
“我从您的口音了解到您应该是当地人,最起码是安达卢西亚人吧?”
“那说明您对各个地方的口音比较熟悉,那么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您应该可以听出来的呀?”
“您的家乡肯定离教堂特别近,也就是说您住在耶稣的国度里,对吗?”
“天堂不是只为我们造的,这里的人经常会说。还是不要猜了。”
“您应该是摩尔人,要么是……”话到嘴边我立刻停了下来,我本想说她是否是犹太人,不过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还是不要猜了,我是波西米亚人,您已经知道了,是吧?你听说过小卡门吗?我就是。”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确实不信教。我身边竟然坐着一位女巫婆,不过我并没有很害怕。我想:“上周,我竟然和一位强盗同吃同睡,而今天我又遇到了一个女巫婆,并且和她坐在一起吃冷饮。旅途中发生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得不承认,我结识她是有目的的。我在中学的时候很迷恋神秘学,天天沉溺于此事的研究。我很想找到一个很好的办法制服阴间的魔鬼,不过后来我放弃了。但是我仍然对各种各样的迷信很感兴趣,并且非常好奇,总想弄个究竟。波西米亚人精通妖术,不过他们现在的妖术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我很想知道。
吃完后,我们边走边聊。我们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桌上有一个玻璃球,里边放着一根燃烧着的蜡烛。我对面前这位女士非常感兴趣,正想仔细看看她。旁边坐着的人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们,估计他们很不解我怎么会和这样的女子坐在一块。
这位卡门小姐是不是纯血统的波西米亚人?我很想弄清楚,不过她确实比其他的波西米亚人都漂亮。她的特征非常明显,眉毛、眼珠、眼皮都很黑,头发柔顺,手指细长。当然也不能仅凭这些特征就说她长得十全十美。她的皮肤类似古铜色,不过非常细腻。她的眼睛细长,不过有些歪。嘴唇厚厚的,不过线条很美。牙齿又白又亮。头发又黑又长,只是稍微粗一些。有时候会发出蓝色的亮光。
可以说,她身上的缺点和优点没有太明显的界限。并且优点在缺点的陪衬下,更加显眼。她的这种独特的、野性的美,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眼睛既会闪烁着凶狠的目光,也会露出极度的肉欲。这种光芒我从其他人的眼睛里都不曾看到过。在西班牙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波西米亚人的眼睛很像狼的眼睛。”这个谚语非常适合他们。如果我们没有机会观察狼的眼睛,那就观察猫的眼睛吧,当它注视着麻雀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光芒。
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她又要求看时间,我给她摁响了表。我自告奋勇送她回家,她答应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表,问:“它是金的吗?”
我们回去的时候,街上的店铺大部分都关门了,天已经很黑了,街道上非常安静。我们走过一座桥,来到一个小镇的尽头,我们在一座不起眼的房子前停下,有个小男孩跑过来,给我们打开了门。只见波西米亚女士对小男孩说了几句话,这种语言我根本没有听说过,后来她告诉我是齐塔诺人的语言。小男孩儿跑开了,我们走进一所非常宽敞的屋子,里边有一个大箱子,两把凳子和一张小桌子,还有一些葱头、一堆橙子和一大瓦罐水,这些东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波西米亚女郎看到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房间里,就走过去打开箱子。只见她从里边拿出一块磁铁、一根干枯的蜥蜴,还有一副很旧的纸牌,她接着又拿出一些东西,这些都是她作法时必备的工具。
她开始作法了,首先让我用一张纸币在左手上写一个十字。她当时的预言我就不跟大家说了,她的卜算方法掌握得很好,动作很娴熟。
不幸的是,我们刚开始一会儿,就被打断了。一位强壮的男子撞开门闯了进来,见到波西米亚女士后,大声叫喊起来。他头上戴着一个褐色的东西,只有两只眼睛露出来。他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不过从他的表情和他的语气可以听出来,他在发火。不过她一点都不吃惊,也不生他的气,而是迎面走过去,和他交谈起来。他们仍然用那种古怪的语言讲话。我认真听起来,他不断重复一个词,我听她说过,好像是陌生人的意思,也就是不属于他们种族的人。我觉得他说的这个陌生人就是我,我把手放在一张凳子的腿上,如果有什么不测,我好保护自己。他的确很粗暴,一把推开波西米亚女郎,朝我走来,我紧紧地抓着凳子准备出击,可是就在这时,他向后退了一步。
他说:“先生,怎么是您呢?”
我上下打量着他,我认出来了,他就是我的朋友堂·何塞。他破坏了我所有的计划,我有些后悔当时帮他逃脱,应该让士兵们把他抓走。
我勉强挤出笑容,不过也不能让他察觉到我是装出来的。我大声说:“我的老朋友,怎么这么巧,在这儿遇到了您。这位小姐正要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情,可是您突然就闯了进来。”
他用凶狠的眼光瞪着那个女士,说:“还是那一套把戏,耍不了多久了。”
波西米亚女郎继续对堂·何塞说话,用的仍然是那种语言。她凶狠地盯着堂·何塞,脸部的肌肉颤动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边说边跺脚,看上去特别可怕。从她的表情和动作,我猜出她正在逼迫堂·何塞做一件事,而堂·何塞非常不情愿做。她一直做一个动作,就是用手在脖子上划着,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是让堂·何塞杀人,可是这个人是谁呢?很有可能就是我自己。
她说完后,堂·何塞愤怒地说了两个字,我听不懂是什么。波西米亚女郎看到他的回应后,非常生气,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她走到一个角落坐下,拿起一个橙子吃了起来。
堂·何塞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了门外的大街上。然后他把我松开,我们一起朝前走去,走了不远,他指着前方说:“前边就是那座桥,你回去吧。”
他说完,转过身就走了,并且走得特别快。我回到旅店后,情绪很不稳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准备睡觉,可是在脱衣服的时候我发现金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