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改变你一辈子的经典小说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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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爱情的梦幻(12)

开始的几天我觉得失望透顶,这是现在的我不得不承认的。我制定了庞大的教育计划,打算在热特律德身上实施,可是这种想法在实践的过程中却被证明是不可行的,被逼无奈之下,我只好选择了放弃。她的面部表情总是那样迟缓而呆板,准确说来就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我善良的热忱因此逐渐冷却,最终冷到极点。她仅有的表情就是敌对,每一天她都待在火炉旁边时刻警惕着,每当我们的声音,特别是我们的脚步声在她身边响起时,她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类似凶恶的表情。如果谁要跟她说上只言片语,她就会呻吟、嚎叫,活像一只小兽。等到用餐时,她这种叫人恼火的表现才会告一段落。我会亲自将她的食物送过来,她像一头牲畜一样扑在上面狼吞虎咽,那模样真是丑恶到了极点。她的心总是坚决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让我不禁对她产生了厌憎之情,人们常说的用自己的心去交换别人的心就是这个道理吧。起初的十天,我对她的兴趣完全消失了,我感到失望极了,觉得自己不应该收留她。对于自己当初那个草率的决定,我已经感到后悔了,这些都是我心里的真实想法。我无法将这种情绪埋藏在心底,阿梅丽看到我的表现,不由得有点儿洋洋自得。热特律德在家中总是叫我感到很窘迫,我已经把她当成了一个负担,阿梅丽在感觉到这些之后,便对热特律德愈发关怀备至。这叫我觉得很没有面子。

这段时期,我一直左右为难。我有一位医生朋友名叫玛尔丹,住在特拉维古村。当时他正好出来巡诊,就乘机过来探望一下我。我将热特律德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听完之后便对她产生了兴致。这姑娘只是双眼看不见东西,怎么会变得这样愚钝呢?起初,他对此感到非常吃惊。我告诉他,她唯一的监护人是一名老太太,耳朵听不见,所以从来都不和她说话,再加上她本来就双目失明,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关心过她的处境。玛尔丹医生随即就劝慰我说,先前我只是没有找到恰当的方法,不应该就此感到绝望。

玛尔丹说:“你在开工建房之前,首先要弄清楚地基是否打得牢固。你瞧,眼下她的灵魂甚至还未得到最初的定型,蒙昧不堪。首先要串联起用餐时的几种感受,然后用一种声音和一个词语来阐述每一种感受,就好像贴上了一个标签,接下来你要耐心地对她重复一遍又一遍,想办法叫她跟着你说。

“每天你都要按时给她上课,不过每堂课的时间不要太长,做这件事一定不能心急……”

他把这个法子教给了我,每个细节都交代得一清二楚。随后,他补充道:“这个法子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神秘性可言,而且其他人早已经用过了,说到底这并不是我创造出来的。你还有印象吗?当初我们一块儿学习哲学课程,老师曾经提到过一个相似的病例,当时他正在谈论孔狄亚克以及他那尊会动的雕像……”说到这里,他略作沉思,然后继续说道:“不过也说不定是我后来在某本心理学杂志上读到的……无论如何,我对此记忆深刻,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姑娘的名字,她叫劳拉·布里其曼。那件事发生在上世纪中期,那姑娘不仅双眼看不见东西,而且还是个聋哑人,英国某个郡的医生收留了她,说起来她比热特律德还要可怜。医生将那姑娘的进步记在了日记中,即便不是这样,至少他起初教导她时所做出的各种努力在日记中都可以找得到。那种日记你也应该写一下。医生叫那姑娘先后摸了一枚别针和一支笔,就是这样两个玩意儿,接连几天、几周的时间,他一直在让她摸。后来,他将一张纸拿过来,纸上印着两个凸起的盲文单词pin和pen,他叫她去抚摸它们。然而,她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接连教了几个星期却连半点效果都没有。不过,医生并没有就此放弃。他这样写道:‘一个人在井边趴着,拼尽全力在又深又黑的井中摇晃一条绳索,盼望着有朝一日会从井下伸出一只手,将绳索抓在手中,我现在的处境就跟此人很相似。’他不放弃的原因就在于,他相信有人就在那口深邃的井中,终有一日,那人会将绳索抓到手中。对于这一点,他从未产生过丝毫质疑。一切如他所料,终于有一日,他见到笑容在劳拉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上绽放开来。在那一刻,我相信医生必定已经跪到了地上,向上帝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而他的眼泪必定早就夺眶而出,那眼泪之中融和了感激还有爱意。忽然之间,劳拉醒悟到医生对自己的期待:她已经获得了救赎!她从那天开始认真学习,很快就掌握了自学的能力,她的进步真是神速。在此之后,她成为了盲人学校的校长——不过,也说不定是别的什么人当了校长,我记成了她……最近报纸和杂志刊载了很多类似的事件,大家都为这类人重拾快乐感到十分吃惊,但我觉得,他们简直太大惊小怪了。快乐其实是所有一出生就与世隔绝的人共同拥有的一种东西。当这些人有足够的能力去表达自己的感受时,他们自然而然就会把自己的快乐描绘出来。记者被他们的描绘吸引住了,这是很自然的事。随后,这些记者便会觉得,所有发牢骚的‘正常’人都应该为此感到羞耻……”

玛尔丹话说至此,好像就是要说明这样一个观点:感官带给人类的终究只是烦恼。他这种悲观的论调叫我无法认同,不禁与他争辩起来。

他辩驳道:“这绝非是我想要表达的观点,我想说的无非是人们并不愿意让放浪与罪恶的念头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因为这两种东西会把世界变得污浊而残破,与之相比,人们情愿让美丽、悠闲和融洽的念头在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做这种事对人们而言毫无难度。我们之所以会陷入放浪与罪恶之中,就是因为我们的五种感官在向我们提供帮助。也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可以将维吉尔所说的‘明白做某事的好处’,改成‘不明白做某事的坏处’,便可以‘自其中得到无限的乐趣’。如此说来,要是人们从来不明白何为恶,那么便会收获巨大的乐!”

玛尔丹还跟我说起了一部小说,是狄更斯写的。玛尔丹觉得小说的原型就是劳拉·布里其曼,并说要马上寄一本给我。过了四天,一本名叫《炉边蟋蟀》的书果真就寄到了我手中。我开始饶有兴致地阅读。故事的主角是一位盲姑娘,她的爸爸是个制造玩具的商人,生活非常贫苦,却竭尽所能让她过着一种虚幻的快乐生活,既富足又舒服。这是一个有点漫长的故事,不过其中却包含着一些非常动人的部分。叫人们把虚幻误会为真诚,这就是狄更斯的艺术!还好在热特律德面前,我不用做出这样的举动,真是感谢上帝!

翌日,我便开始认真实施玛尔丹交给我的法子。带着热特律德在这条黑暗的道路上行走之初,我自己也觉得很迷茫。我并没有依照玛尔丹的提议,记录下她最开始迈出的那几步,眼下我为此感到很遗憾。这样的启蒙教导一方面很费时间,另一方面还让我受到了责怪,正因为如此,在开始的几个星期内,我要为此付出极大的耐心,这种耐心甚至超出了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范围。在此期间,我受到的责怪全都来自阿梅丽,这让我觉得很伤心。我并不是因为对阿梅丽心存怨怼才在这儿说起这件事——为了日后她看到我的记录时能明白这一点,我要在这里做出严正的声明。(上帝用找回迷途羔羊一事打比方,此后又马上教导我在面对他人对自己的冒犯时要宽大为怀,难道不是这样吗?)更进一步说,当时我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了热特律德身上,阿梅丽对此很不认同,但我也不能因此责备她,就算是在她责怪的话语传到我耳中,叫我伤心到顶点的那一刻也是一样。她很怀疑我付出的努力最终能否有所收获,这才是我责备她的主要原因。她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明显就是对我没有足够的信心,这的确让我觉得很难过,但是并未让我因此丧失信心。她总是反反复复地跟我说:“如果你真的可以做出什么成绩……”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去做别的事情,而不应该把时间白白浪费在这件事上,因为在她看来,不管我付出多少努力,最后肯定都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在我教导热特律德时,每一回她都会以我应该去见某人或是做某事为借口过来打搅我,她总说我将自己跟其他人会面的时间全都耗费在热特律德这里了。我觉得她之所以会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个母亲的嫉妒心理。她曾多次对我说:“你对你所有亲生的子女都没有像对她这样费心费力。”我一直觉得根本不必为我的孩子们担心什么,尽管我是那样的爱他们。这样想来,阿梅丽的话的确没错。

我经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某些自称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的人,对于上帝用找回迷途羔羊打比方一事却感到难以接受。在牧羊人眼中,一只离群的羊的价值可能要高过整个羊群,可惜这些人总也领会不到这一点。有句话说:“某人拥有一百只羊,如果其中一只走失了,那么他就会为了寻找那只走失的羊而将其余九十九只羊遗弃在山上,难道不是这样吗?”要是那些伪装的基督教徒拥有直抒己见的勇气,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句闪烁着悲悯光芒的话是非常不公平的。

我从热特律德首度绽放的笑颜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我在她身上花费的心机已经得到了巨大的回馈。原因就在于,“我要老老实实地跟你们说,要是这只羊最终找回来了,那么它能带给牧羊人的快乐要比其余九十九只没有走失的羊加起来还要多。”我同样也要老老实实地跟你们说,热特律德在那天早上好像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笑容在她那张仿佛雕塑一样的面孔上浮现出来,她开始对我认真教授了她很多天的东西产生兴致,这让我感到极度的欣喜。先前我在自己的孩子脸上也看到过笑容,但是他们的笑容却从来没有让我生出这样的感受。

我将那一天,也就是三月五日记录了下来,将它当成是生日一样。那对她来说已经不能称为笑容了,它带给她的是一种全面的改变。她好像一下子就醒悟了,如同高大的阿尔卑斯山脉在黎明之际被紫红色的晨曦拽出了黑暗,积雪的山峰在霞光的照耀下发出一种轻颤的,神秘莫测的光芒。原本只是一潭死水的贝塞斯达水池在天使到来的那一刻苏醒过来,就连这样的形象也随即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简而言之,热特律德的面孔在一瞬间“复活”了。我看到她的面部表情就好像天使一样,这让我感觉眼下可能不仅仅是智慧降落到了她头上,还包括爱,为此我觉得欣喜若狂。我怀着极度的感激之情在她漂亮的前额上印下了一个吻,这个吻是奉献给上帝的,我这样想道。

这样的教育在开始的时候会很艰难,不过一旦开始收效,就会进展神速。有些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热特律德似乎已对教育的方法毫不上心了,一味地朝前跳个不停,这是我在此刻认真地回想我们的过去时得出的结论。现在我依然记得,自己在开始的时候总是将物体的分类忽视掉,只看重它们的性质,是冷还是热,是苦还是甜,是粗糙还是细腻,是柔软还是坚硬,是轻巧还是沉重……接下来我看重的是移动、并拢、抬高、交叠、倒下、捆绑、分散、聚合等动作。很快我就直接跟她聊起天来,这段时期,我已经不再考虑方法了。我只希望她能在我缓慢的引导下向我提问,不管是什么问题都可以,我并不在意她能否在我思考的过程中步步紧追。每回与她重逢时,我都会大吃一惊,我能感觉得到挡在我们中间的那堵暗夜的墙壁已经不再那么厚了,这显然是因为她的思维在我们分离的这段时间仍在运转。当气温逐渐回暖,越来越临近的春天终会将冬天打败,这样的情况在我看来是理所应当的。积雪在融化的过程中总是下面的部分率先融化,表面的部分还跟原来的一模一样,我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景象面前发出连声的赞叹。阿梅丽每年冬天都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我,积雪始终都是老样子,这只是她的错觉。积雪的下半部分已经融化了,它现在的厚度不过是一种假象,它会在某个时刻忽然坍塌,生命的迹象会从那一块又一块坍塌的地方展露出来。

我开始带着热特律德到外面散步,因为她先前整天待在火炉旁边,就像一个老人似的,我很担心她的身体会因此逐渐变弱。要让她乖乖地出去散步,我就必须借出自己的手臂给她扶着。即便当时的她还没有能力告诉我她从来没有去过房间以外的任何地方,但是我却能够看得出来,依据就是当她从房子里走出来时显得害怕极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那间茅屋里,当时她只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点食物,以此来保证她不会死掉,而不是保证她能活下去,这是我的看法,除此之外,她根本不能从旁人那里得到任何关注。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间小小的茅屋,那四面墙壁围住的黑暗的世界就是她的全部活动范围。房门在夏季到来之际是敞开的,她偶尔会到门口逗留一会儿,接触一下门外光辉而广阔的世界,但也仅此而已。后来我听她说,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因为被光照到了,所以才会听到鸟叫声,这与她的脸和手都在光照的抚摸下变得很温暖是一个道理。更何况,那时的她认为人理所当然能从热空气中得到温暖,这就等同于水能被炉子里的火烧开,至于更深层的东西,她并没有想过。那时的她其实就处于彻头彻尾的麻痹之中,对于任何事情她都不关注也不过问。这种情况终结于我开始照料她的时候。我依然记得,当我告诉她是一种生物唱出了那些温柔的歌曲时,她看上去有多么兴奋,她觉得从自然界中感受到各种各样的快乐,并将其表达出来就是那些生物仅有的功能。我快活得就像一只小鸟,便是她从那时开始拥有的一句口头禅。不过,她随后又不由自主地感到悲伤,因为她无法看到小鸟唱歌时的景象有多么美丽动人。

她问我:“这个世界就和小鸟的歌声一样美妙,这是真的吗?旁人为什么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呢?您为什么也不说给我听呢?因为我看不到东西,所以我会在旁人说起这件事时感到伤心,您是这样想的吗?您错了。我能将小鸟所唱的歌听得一清二楚,它们在唱些什么,我认为自己完全能听懂。”

我想宽慰她,便对她说:“亲爱的热特律德,没有失明的人反倒不会跟你一样听得一清二楚。”

她又问我:“为什么其他动物不唱歌呢?”有时候,她提出来的问题会让我觉得很意外,叫我不得不去思索一些自己以前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因而在短时间内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意识到生物与大地之间的距离越短,就越沉重、越感伤,在此之前我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想法。我想办法将这个道理向她阐明,另外,我还对她说起了松鼠,以及松鼠之间的嬉闹。

在所有的动物之中,只有小鸟会飞吗?她再度产生了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