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国师便到长生的房中探病。长生依在榻上,脸色更加苍白。夜间回来以后,他就用刀将所有愈合的伤口又重新割破,只有这样,他才能延长自己卧病的时间。
侍候长生的宫女解开他身上缚着的白布,露出鲜活的伤口,安贪狼低低地“咦”了一声,洞悉世事的目光落在长生的脸上。长生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他知道以师傅的本事,应该能够轻易看出新伤和旧伤的不同之处。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半晌,安贪狼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道:“伤势过重,还要静养。”
他在心里松了口气,心存感激,师傅是存心帮他隐瞒。他低低地说了一声:“多谢恩师。”
安贪狼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一丝落寞:“太子长大了,以后为师也不敢轻视太子了。”
安贪狼走后,喜儿便躺在长生的榻上假冒是他,长生又从窗口爬了出去。他偷偷地溜出王宫,上了李天为他准备的马,两人打马向城外奔去。
所有的少年都集中在城外的绿洲,那片绿洲是王室的狩猎场所,若是大王和王子不来打猎,平时便人迹罕至。
看守猎场的人也被李天买通了,他们这些少年可以躲在猎场之中训练,不怕会被人知道。
绿洲的正中有一棵奇异的小树。树不甚大,也不甚粗壮,枝干是深红色的,树的周围几丈之内空寂一片,连一棵小草都没有生出来,树下的土却异乎寻常的肥沃,似乎从树中都能渗出水来。
这是绿洲之中的神木。每一片绿洲都有一棵神木守护着,据说是这生命之树给绿洲带来了生机,因而这树便是这一片绿洲之王。
少年人在神木前虔诚祈祷,上天若是有灵,当庇佑这群少年,让他们啸傲西域,成就父辈们所不能成的基业。
祷告完毕,李天上前去用腰刀砍下三段树枝。另一名少年接过树枝,用腰刀削成箭矢的形状,再将巫师丹炉里炼出来的箭头嵌在树枝的一端,便做成了三枝号令之箭。
少年将箭毕恭毕敬地送到长生面前,长生接过箭,将箭高举过头顶,大声说道:“从此以后,这箭就代表着我,箭去之处,万箭齐发,谁若是违背,便是违反军令,必身首异处。”
他这样举着箭,创口便又裂开了,鲜血自衣内渗了出来。他咬紧牙关,额头上流出冷汗,他却神色未变,完全不理会流血的创口。
这情形刺激了少年们脆弱而敏感的心,他们齐声高呼:遵从太子号令!遵从太子号令!
长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略显虚弱的笑容,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心想要做成一件事,为了秘藏在心里的一个女子。而自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他便没有退路,不能成功,他与这些少年便都要死。
一只沙獐自他面前奔过,他立刻张弓,鸣镝疾飞而出,几十名少年也立刻随着长生的响箭射出了自己的箭。转眼之间,沙獐便成了一只刺猬,活生生地钉死在地上。
长生心里暗喜,但这只是初试,他还要继续训练这些少年,直到一听见箭响,就下意识地会跟着射箭。他要让他们不假思索,随着箭声而射箭成为一种反射的动作。
他每天带着这几十个少年射箭,数日之后,他命人带来几名囚犯。
囚犯都是关在大牢中的死刑犯,被一辆马车带到狩猎之处。长生先命人放出一名囚犯,问他:“你犯了什么罪?”
那犯人是一名强盗,颇为凶悍,大声回答:“老子杀了人。”
长生微微一笑:“你本是要死的,可是本太子今天给你一条生路。你用力跑,能跑多快便跑多快,能跑多远便跑多远,只要你能逃得出去,你就算捡回一条命。”
那犯人一怔,满面狐疑地看着长生。
长生挥了挥手:“还不跑吗?”
这犯人本来就是亡命之徒,居然会有一线生机,怎会不跑?立刻用尽全力飞奔。
长生看着他越跑越远,慢慢地将响箭搭在弓上。那个犯人跌跌撞撞的身影就在他的射程之内,有一瞬间,他几乎是有一丝犹豫的。但那丝犹豫一闪便消逝了。沙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能够平安地活下去。也许,我会下地狱吧!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你不必挣扎在生死的边缘,每天能够泡一壶茶,弹上一两首曲子……
我的要求并不多,我只要你安心地活下去。
长生手中的箭如飞而去,箭所去的方向,正是那名犯人的后心。少年们面面相觑,过去的几天里,他们所射的无非是一些野兽,现在要射的却是一个手无寸铁正在奔逃的人。
一只箭紧随而去,射箭的人是李天。另几名少年犹犹豫豫地射出了手中的箭,那名犯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长生回头,目光冰冷如同利箭,望着身后一干少年,“你们都忘记我的命令了吗?我说过什么?”
李天朗声回答:“箭去之处,万箭齐发,谁若是违背,便是违反军令,必身首异处。我们现在已是太子卫队,令出如山,岂可违抗?”
众少年互视了一眼,一起答道:“是,微臣再不敢有违军令。”
长生点了点头:“好,若下次再有人不依箭令而行,便会受到重责。”
又一名犯人被带了出来。那犯人在马车中已经看到了发生的事情,吓得腿脚发软,一被带出来,便瘫软在地上。
长生将箭搭在弓上,用箭指着那名犯人:“你跑不跑?”
那犯人吓得牙关打战,想要站起身来,双腿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长生微微一笑:“你若是不跑,我便在这里把你射杀。”
犯人大惊,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忽然一跃而起,转身飞奔。长生的箭一直瞄准着那犯人的后心,眼看着那犯人跑出了几十丈,长生的箭便也放了出去。
箭声一响,少年们纷纷射出自己手中的箭。
这样过了几日,囚犯都被长生杀光了。长生并没有意识到,在这个训练的过程中,他正在慢慢变成一个可怕的人,是比他的父亲要可怕得多的。他只是依着自己的想法而行事,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他要保护沙子,用尽一切方法来保护沙子。
他的眼神逐渐改变,变得冷酷如刀。他行事越来越简洁干练,下达命令便必须执行,若是有人敢违抗,轻则会被鞭打,重则砍去手足,甚至直接处死。
他以前也喜欢鞭打喜儿,但那只是孩童般地胡闹。如同男孩子喜欢将蚂蚱串起来,虽然残忍,却是无意识的行径。
现在他的所作所为与以前不同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目的便是要自己的下属完全听命于他,把他的号令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又数日过后,他命人悄悄地自沙漠中劫持旅人,将他们带到狩猎场中。那些旅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第一次把无辜的人当成目标的时候,连李天都觉得心寒。
因而当那名老者在前面蹒跚而行时,响箭射了出去,李天略一迟疑。他只是迟疑了片刻,手中的箭便紧随而出。一前一后两支箭准确无误地射入老者的背心。长生看着那老者倒在地上,他知道他的灵魂已经如同恶魔。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幻生。
百年以前,幻生为了维持自己妖的生命和法力,不得不吸食人血。那样的杀人是可以原谅的吗?
沙漠中的狼吃牧人养的羊,因为狼要生存。牧人打狼,因为牧人要生存,便不能让狼吃羊。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为了生存,不得不去杀掉别人。
可是,他现在杀的人,都是无辜的人,与他全无干系,他杀他们也并非是为了生存。
或者,他是比幻生更加可怕的魔鬼吧!
他的唇边露出一抹凄厉的笑容,变成魔鬼就变成魔鬼吧!
沙子,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我宁可把灵魂交给恶魔。
转过头,他命几十名少年互相鞭打,因为他们违抗了他的命令。惩罚之后,他再次重申,响箭所到,必须万箭齐发。
然后他便命人放出一名妇人。
妇人却吓得不能动弹,倒在他的马前如同死去。
他的箭就这样近的距离射了出去,几十枝箭跟着一起射出来。马前的地上,忽然之间便生出一片箭雨。
妇人消失在箭雨之中,看不出形貌,因为箭太浓密,她被射得不成样子。
后来便是一名七八岁的小童。
长生想,也许他是疯了。他的箭射出去的时候,并不觉得悲伤,只是一种无奈的麻木。有一瞬间,他曾经产生怀疑,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一半的少年放了箭,还有一半的少年没有放箭。有几名少年跪在地上放声痛哭,他们的手上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这一次,长生却没有责罚他们。他从马上下来,走过去亲手拨出小童身上的箭。然后他转头望向那几十名卫士,大声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可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而生存?”
痛哭着的少年止住哭声,抬头望着太子。
长生的唇边仍然带着那一抹凄厉的笑容,“你们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生存?”
少年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长生朗声道:“我存在的原因就是为了成为楼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王。而你们,做为我的亲随,你们存在的原因,则是为了辅助我成为楼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王。为了这个原因,许多无辜的人会死在我们的手中。可是你们不必觉得愧疚,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为了完成这个宿命,我们不得不背负许多罪孽。与千古的功业相比,这些罪孽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为了帮助我成为楼兰最伟大的王,你们必须要放下心中的罪恶感,做一名真正的勇士。”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觉得热血澎湃,可是他的语气却十分激昂。他知道这都是谎言,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心底那名纤秀的女子。他不知他是如何能够轻而易举地说出这番谎言的,从未曾排练,却像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他看见少年们眼中放出的狂热之光,他知道他们轻易地被他煽动了。
也许他的生性就是嗜杀邪恶的吧!也许他以为他是为了沙子,不过也是一个借口,来掩饰他天生的邪恶。
再放箭的时候,没有人再犹豫。无论箭指向哪里,所有的少年都会射向相同的地方。
长生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现在,就算他的箭是射向楼兰王,那几十名少年也会毫不犹豫地一起把手中的箭射出去。
现在所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