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断之时,女子的惨叫声自花树深处传来。沙子一惊,因弦断而割破的手指,一滴嫣红的鲜血滴在琴弦之间。
又是不祥之兆。
她起身,向着叫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树影婆娑摇曳宛如鬼魅,一个人正如同受惊的野兽,自树影间仓皇逃去。
沙子几乎是连想都不曾想,立刻便向着那个人影追了过去。她并非不知道此中的危险,只是好友的死再加上不屈的个性,让她下意识地忽略着死亡的恐惧。
那个人跌跌撞撞地跑着,脚步踉跄,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那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沙子小心地注视着那个跌倒的背影,绣着麒麟兽的锦衣,长长柔软的深色发辫……是长生。
她连忙过去想要搀扶起长生,长生抬起头,沙子大惊,长生的嘴唇边那些鲜红的液体是什么?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长生也怔怔地望着她,脸色渐苍白若死。他湛蓝的双眸之中慢慢地泛起水气,一双琉璃般的眼珠中满溢着绝望的哀伤。他忽然一把抱住沙子,颤声道:“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沙子一动不动地任由长生抱着,长生的身体冷得如何冰块,耳边传来长生牙关打战的声音。她便也忧伤起来,难道妖物真是太子吗?
“是我杀了她,是我,是我杀了她。”长生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身体颤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沙子终于伸出双手,环绕过长生的后背,轻轻抚慰着他,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过了半晌,长生的颤抖才总算平复下来。他已恢复平静,放开沙子,自嘲地笑笑:“这回你高兴了。”
沙子蹙眉道:“我高兴什么?”
长生凄然一笑:“宫里的妖物是我,你不是一向讨厌我吗?你可以对师傅说,让他把我烧死了。”
沙子咬着嘴唇不说话。
长生伸手抹了抹嘴唇,手背上立刻便染满鲜血,他只觉得一阵恶心,几乎便要呕吐出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沙子正好问出这句话。
“我不知道,我看见我的手指甲变长了。”他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仍然如故,不曾长也不曾短。他苦恼地摇头:“然后她就死了。”
“是你杀了她?”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指甲变长,然后便是她的尸体。”
“那你并没有看见自己杀了她。”
“没有,可是,我嘴上的血是怎么回事?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长生喃喃低语,审视着自己的指甲缝,甲缝间隐藏着一缕红痕。
他将指甲伸到沙子面前:“你看这血迹,每一次有宫女死的时候,我的指甲缝里都有血迹。凶手一定是我,除了我还会有谁呢?”
“也许,不是太子所为,这其中还有别的秘密。”沙子沉吟着说。
长生淡然一笑,“你知道吗?这段日子以来,我经常会看见我的前生。”
“前生?”
“是一个名叫幻生的人,不,他不是人,他就是一个吸血的妖物。我看见他的时候,便无法分清是梦境还是真实。有时觉得梦境中的那个我才是真正的我,而现实中的我,却反正是一场梦境。我听说汉人有个叫庄周的巫师,他曾经在梦境中化身为蝴蝶。梦醒了以后,他说梦境中的蝴蝶才是他真正的生命,而现实中的庄周,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沙子觉得长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出乎意料的哀伤,充满倦意,似乎连生命都不再眷恋。“太子殿下,”
长生打断她,淡淡地道:“把我交给师傅吧!我怕再过些日子,我的妖性越来越强,会控制不住,伤害其他的人。”
沙子忽觉心乱如麻,平日里总是觉得他讨厌,是真的很讨厌,莫名其妙地找她麻烦,自以为是太子便高高在上,动不动鞭打那些可怜的奴隶。因为这个原因,才总是想忤逆他,故意挑战他的权威。看见他一次又一次无奈地败在自己的固执之下,心底总有说不出的窃喜。现在,他竟软弱如斯,软弱得不想继续自己的生命,甚至要求她把他交给师傅活活烧死。
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忽视着心底那一抹难言的酸楚。她道:“就算我把你交给师傅又怎么样?你是太子殿下,大王唯一的儿子,难道师傅能烧死你吗?这只会引起国中恐慌,全国百姓都知道太子殿下是妖物,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不仅会怀疑太子,甚至会怀疑大王。而且那些临国会怎么想?他们一直虎视眈眈,想要侵占楼兰。还有匈奴人。若是匈奴强盗进城,不仅会抢光城中的财物,还会杀死许多人。”
沙子巧舌如簧,努力要说服长生放弃这个念头。长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三等宫女,你说那么多,是不想我死吗?”
沙子呆了呆,骂道:“你死不死关我什么事,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哪里不简单?”
沙子从荷包里拿出那个青玉瓶,拔开瓶塞,幽香如同某种植物的根须,悄然在空气中伸展。“太子闻过这香气吗?”
不错,正是这香气,隐隐觉得那几个宫女有某些神似之处,一直颇为疑惑,到底是什么吸引着他,让他似连神智都失去了。“哪里来的?”
“不知道,我去集市查访过,香料商人说这种香不是人间的香。他说这是半神之香。”
“半神之香。”长生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三等宫女,你也相信这个吗?”
沙子默然不语,只是有些固执地注视着长生。长生挫败地叹了口气,又是这种神情,从七岁那年开始就用这种神情看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不再坚持,不由自主地退让。他道:“你可知道,那是十分危险的。”
“我不怕。”沙子想也不想便回答。
长生轻轻笑了一下,“说不定,我会杀了你,吸光你的血,也可能会取走你的内脏。”
沙子便也自嘲地笑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太子不是说太子的地位是凌驾在宫女之上的吗?若我死了,与死一只鸡鸭,或者是太子后院养的那些宠物,没有什么区别吧!”
“有区别。”长生很认真地说。
“什么?”
“那些鸡鸭不会忤逆我,你会。”
沙子哑然失笑,长生也笑了。他竟不再觉得恐惧,任由沙子扶起自己回到东宫,将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
几名侍卫围在已死的宫女身边,沙子远远地看了一眼,仍然是全身浮肿,血管如同青紫色的树枝般突出在皮肤之外。是被人吸光了血而死的。只不过,这名宫女的内脏不曾被挖去,却少了一截右臂。
右臂是被生生折断的,因折下时,已没有鲜血可流,反而显得无比怪异。惨白的臂骨支出在苍白血肉之外,不像是人的肢体,却像是未完工的塑像。
“国师来了。”侍卫们纷纷让开道路。
安贪狼只看了尸体一眼,便吩咐道:“运回神庙去。”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最终落在沙子的脸上。他向她招了招手,沙子恭顺地来到师傅面前。
“你看见了些什么?”
沙子低声回答:“弟子什么都不曾见。”
安贪狼紧盯着沙子的脸,从她平静似水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安贪狼在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是那人的孩子,虽然在压制着她的能力,却终究还是慢慢地觉醒着。
他道:“你还记得为师说过的话吗?”
沙子低声答道:“弟子记得。”
“如果有任何不同一般的事情,都不要自作主张,一定要向我报告。”
“是,弟子谨记。”
安贪狼转身欲去,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长生呢?”
“太子殿下在宫中休息,想必还没有被惊动。”沙子第一次发现自己说谎的时候竟能如此顺畅,脸不红,心不跳。
安贪狼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并非是东宫的宫女,竟会对太子的起居了若指掌。”
沙子一惊,师傅毕竟是师傅,轻易就看穿了她的谎言。幸而安贪狼未再深究,随着送运尸体的侍卫离开了王宫。
沙子的额上渗出冷汗,夜风一吹,便感觉到一丝凉意。
与此同时,独自在东宫中的长生忽觉心神不宁。沙子走以前叮嘱他好好休息,他却根本无法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宫女失去血色的尸体。
他猛然坐起身,忽见喜儿站在寝宫的入口处。长生微微一怔,喜儿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会全没注意到。他问:“你在干什么?”
喜儿的脸在夜色之中与日间完全不同,看起来诡异异常。喜儿沉声道:“太子殿下,又有一名宫女死去了。”
“是吗?”长生若有所思地回答,为何喜儿看起来竟会如此陌生。
“太子殿下难道没有听过那个诅咒吗?”
“诅咒?”
“据说宫中会出现吸血之妖,是因为百年前的旧事。”
“什么旧事?”
喜儿诡异地一笑,并不回答,却转身离开了房间。长生有些恼怒,该死的奴才,越来越大胆,看来是应该用皮鞭好好地教训他了。
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却如同被魇住一样,坐在榻边一动不能动。
眼前有光影流转,似又回到了百年前的楼兰王宫。
被派来送信的小宫人满怀喜悦,因为可以如此近的与幻生说话,虽然只是为公主传个口信罢了。“公子,公主请您去花园相见。”
花园相见?安心还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邀请过他。以前若是想见他,或是他想见她,便会直接过去见面。如同这种约好去一个地方,然后再派人来传话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他心里有些疑惑,安心约他去花园见面,难道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会是什么话呢?难道说是想告诉他,她喜欢他吗?他并非是喜欢胡思乱想的人,只是太多类似的经验,让他难免会有这种猜测。如果是其他的人,他会诱她们去一个隐瞒的地方,然后好好享用她们的身体和血液。但安心却是不同的。
若安心真的告诉他这些话,他或者就会轻视她吧,把她和别的女人等同起来。这样也好,免得他再有所留恋。他便可以离开这个名叫楼兰的国度,继续向东方而行,到达传说中美丽富庶的东方大陆。在那个地方,有着许许多多新鲜的血液在等待着他。
这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心里这样想着,却感觉到隐隐的期盼。也许,他可以花一些时间和安心在一起,等到她年老色衰的时候再弃她而去。反正他的生命是无穷的,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无处消磨。而且一个人的日子过久了,也会觉得寂寞吧!
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悄然改变,而这改变只是因为一个叫安心的普通女子。
他几乎是奔跑着来到花园中,安心还没到,他喘了几口气,在花间徘徊。沙漠之中有这样一个鲜花盛开的国度,真是上天降下的奇迹。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便看见安心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安心的笑让他有种要窒息的感觉,安心竟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原来怎会没有发现。“安心!”他忍不住叫她的名字。
安心微微扬起双眉,这是她的一个小动作,在答应别人的呼唤时,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用眼神表示出来。
他很喜欢这个小动作,让他觉得安心是一个不喜多话的女子。“你找我来做什么?”
“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
“什么事?”
“你可有妻室?”
安心问得如此直接,既出乎他的意料,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知道安心是一个直截了当不喜欢矫情的女子,心里想什么便直接说出来,不似普通的女子那般忸捏。“没有。”他也回答得直接。
“有喜欢的人吗?”
他看了她一眼,“还不算有。”
还不算有,这个回答倒是和安心想要说的话有些接近。她故意问道:“是我认识的人吗?”
他点了点头。
安心便笑了,“是不是安然?”
他摇了摇头。他以为安心是故意这样问,然后接下去便会再问下一句:那是谁?
若她真这样问,他会否说出“是你”这两个字呢?他心中还在迟疑不定,却听见安心道:“是安然吧?你最近经常和她在一起。而且,安然也很喜欢你。”
他呆了呆,听出安心的语气颇为认真,他便莫名其妙地想要辩白:“不是这样的,只是她经常缠着我。”
缠着这个词让安心微微蹙起了眉头,她有些不悦:“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和安然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很开心吗?”
幻生看着安心的神情,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安心是认真的,她是认真地问他是否喜欢安然,并非欲擒故纵。他便忽然觉得无力,他低下头,淡淡地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因为安然喜欢你,她是真的喜欢你。安然还没有嫁人,而你也没有妻室,若是你也喜欢安然,两情相悦,我倒是可以替你们禀明叔父,成就了这一段好姻缘。”
他冷笑了一声,声音更加冷淡:“你倒是很关心她。”
“那当然,她自幼无母,如同我的亲妹妹一样,我怎会不关心她。”
“是她让你来问我的吗?”
安心点头:“我既然是她的姐姐,自己的妹妹有心事怎么可以不闻不问。”
他低着头,不想看她,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自做多情。安心等着他的答案,等了半晌,他一直默然不语。安心只得又问:“你到底是否喜欢安然?”
他蓦然抬起头,紧盯着她的双眼,“你呢?”
她一怔,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
安心呆了呆,不由地退后一步,幻生立刻便逼前一步,仍然紧盯着她的双眸,“你喜不喜欢我?”
有一瞬间,安心只觉得脑海中一阵晕眩。那双湛蓝的眸子,如此固执而认真地凝视着她,那眼神中的认真竟让她隐隐心痛。她咽了口口水,被喉咙里发出的“咕”地一声吓了一跳。她勉强自己露出笑脸:“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喜不喜欢我。”幻生一字一顿慢条斯理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在逼问着安心,也同样在逼问着自己。
安心有些失神,她喜欢他吗?若说不喜欢是假的,只是她是一个情感内敛的女子,也不觉得有什么样的感情是十分重要,甚至重愈生命的。她喜欢平平淡淡的交往,若是一生可以与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只做好友,也无关紧要吧!
而且,而且安然又是如此喜欢他。
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回答:“我只当你是一个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