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清洁洗浴中心都要忙火到半夜一两点钟,等那些醉酒的客人都兴奋过去了,沉入乌漆抹黑的梦里去了,大家才能歇下来,在大厅临近大门的花格子木隔断两侧,钻进被筒,卧下来。——没办法,整座回字形大楼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而半夜回住处又没有足够的心力,大家便都这样将就了。而且,即使已经大半夜了,也难免哪个客人会发发神经,要搓个澡了,要按个摩了,要修个脚了,或者结账要走了,而需要有个人出来应付,他们躺在那里,睡在那里,自然就避免了来回奔走,也保证了不白耽搁睡觉时间。有时候,会有客人突然酒醒,想到家里还有个忿忿难平的老婆正把他的名字当坚果吃,而心虚地爬起来,“咚咚咚”地走下楼梯,从他们的身上一一跳过,就像逃离一片战后的废墟。走出大门,就是一轮朗月,或者满天的星辰。在逃离者的头顶,它们冷冷清清;在倒卧者的梦里,它们同样照耀着老鼠的行踪。
天亮起来,客人们陆陆续续就走了,一个个大梦初醒,穿上昨日楚楚的衣装,夹上小包,在倒卧者的缝隙里寻找路径,不敢想像就是睡在地上的这些鼻息粗重、满脸油汗、头发零乱的男女见证了自己双重的裸体。然而,隔几天,他们还会再来,照样喝了酒,照样呼朋引类,或者完事就走,或者睡到天空泛白的时候。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大家就会从地上起来,去空着的包间里接着睡,或回到自己的住处。而后,吃午饭。到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渐渐,来的人就又多了。日复一日,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这天有些不同。老板王胜利在下午的时候匆匆走了。老板娘和女儿王金叶都显得忧心忡忡。搓澡的表弟、开车的高松,还有老板娘的侄子、高松的堂弟,十五岁的高杨,也都一直没见踪影。这种情况很不寻常。王清明坐在男浴室外的更衣间里的时候就想,可能是老板娘——他大妈家里出什么事了,而不是自己家这边,不然,爸或大爸都会通知自己的。可是大妈为什么没去呢?他就想不明白了。有客人要搓澡,温州来的老韩就进去了。要是还有人要搓,那他就也进去,照猫画虎地挥动起自己细长的胳膊。他已经学了一阵子了,可是仍然不能像老韩一般把力道掌握得那么好。他只有一股子狠力气,要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力气,和一时无法改变的憋气。他的膀子已经不那么疼了,他感到浑身是力,仿佛那瘦高的身子已经粗壮起来。
就快过年了,老韩已经买了票,过几天就回去,因此他很高兴。又搓完一个,他吹着悠扬悦耳的曲子走出来,把浴巾披肩上,掏出烟来,递给王清明一支。王清明接了,从师傅手里抢过火机来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上,俩人就坐着抽起来。——这是一个小的间隙,忙的时候很快就要到了,那时候,两个人就忙不过来了,可是表弟却不在。
“表弟没跟你请假?”老韩开玩笑道。
表弟是老板娘的舅舅的儿子,比王清明长一辈儿。
“他老往家里跑,可能又回家了吧。”王清明说。
“让媳妇儿给拽住了。”老韩笑道。又说:“我听说老板坐高松的车走了。高杨这小子不知道干嘛去了。”
“我中午醒来的时候他就不在。”王清明说。
又进来俩客人。这俩人脱衣服的当儿,里面叫搓澡,老韩便又进去了。
直到晚上十点多了,王胜利才一个人回来。他一进三楼的办公室,老婆就跟了进去,半天没出来。有客人要按摩了,都是二楼的王金叶应声安排。许久,老板娘出来了,黑着个脸,在回字形楼道的栏杆边侧身坐下来,直视着前方,时而念念叨叨几句,像是在诅咒什么。亏得这时大部分客人都在房间里消磨,不然,见了她这副样子一定会心虚的。
表弟没有回来,高松和高杨哥儿俩也没有回来。这一夜意外地波澜不惊。直到第二天下午表弟才在澡堂子现身,并透露了一个消息,说,高杨的妈妈在出租屋里中毒而死,警察在她的屋里发现了大量的医用吗啡和杜冷丁,而那一箱箱的管制药品,已经都被高杨给砸毁了。高杨在做完笔录之后,被他爸接回了农村家里。
从现场看,高杨的妈妈是自己注射吗啡过量而死,高杨也说,他去的时候屋里就他妈妈一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是在他的怀里,注视着他死去的,可是警方并不轻易认可这样的结论,他们要进行尸检,以得出一个确实的死因,毕竟,那一大堆管制药品是非常可疑的,它们从哪里来,又要被送到哪里去,用到什么地方,是必须查出来的。这样,高杨的爸爸便只带了高杨一个人回去了,亡人何时入土,他们还不能知道。
又过了一夜,高松也来上班了,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至于高杨,在伤痛稍稍平复之后,依然也是要回来继续谋生的,而且会很快就回来。可是,意料不到的是,当又一个白昼逝去,夜色渐浓,浴室里的蒸汽已经营造出一个天宫般的迷境的时候,又传来消息,说,高杨失踪了。他爸打来电话,要亲戚们,以及洗浴中心的所有人,注意一下高杨是不是进城了,要是他在洗浴中心出现,赶紧告诉他一声。高父说,头天高杨就有些不正常,天黑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出了屋,一直向村外走去,他把儿子追回来问他干什么去,高杨迷迷糊糊地说他也不知道,而后,他就表现正常了,可是到了今天傍黑,高杨又一个人跑了出去,等他找出去的时候,儿子已经不见了。
看来高杨是受了刺激。表弟和老韩说起来,老韩说,等高杨回了家,得给他驱驱邪了。大家满以为,高杨肯定是在回洗浴中心的路上,高松还开着车到进城的路上去迎他了,可是不光他没迎到,为高杨担心的人等了他一夜,也都没有等到。第二天一早,终于有高杨的消息了,却是一个噩耗——有人绑架了他,向他的姑夫王胜利索要二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