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元宵节,老韩又回来了。他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零零碎碎地,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但是他没有太大的感觉,他只不过是个局外人。王清明和老韩不同,因为,在这一连串的事情里,都少不了他的影子,可是,他对这些事情起了些什么作用呢?是把它推向了负面,还是稍稍减缓了它坠崖的速度?或者说,有他没他,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些,似乎谁也说不清。只是王清明的心里再不能平静了。
高杨当场丧命。那辆凯宴侧翻后,司机也没有酒醒,他只知道凭他一个人是把车扳不起来了,就卧在驾驶室里给朋友打电话求援。当时他并不知道有个人已经因他而死。他打开处于上方的车门,想出来,可是浑身乏力,外面又冷,于是,他又缩了回去。警察来的时候,他甚至已经睡着了。事后发现,这个人毫发无损。
这件事处理得很快。肇事司机醉驾闯红灯致人死命,判刑是免不了的。为了弥补心中歉疚吧,或者为了量刑考虑,司机在赔偿问题上表现得很配合。高父从他那里得到了七十万。
许多人说,高杨一条命给他爸换了七十万,真的很值!七十万,在农村可以一辈子花不完。七十万,在墨城可以买套大房子,再做个小买卖。七十万,他爸可以再娶几次媳妇呀!——当然,也有人说,一条人命哪,是多少钱可以换回来的?!心里的伤痛,是多少钱可以弥补的?!这哪里是钱,这就是高杨身上的肉!他爸敢花吗?!——人们议论纷纷。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只能说说而已。高父在唾沫的风暴眼中,沉默着。那天,人们忽然又听说,高父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王胜利两口子——他还了债。除了这七十万,他还欠姐姐、姐夫一百三十万。那是被绑匪索去的钱。
关于还钱的情景,有好几个版本。一个说,王胜利和老板娘都不要这钱,至于救高杨花掉的那二百万,他们说,要是能追回来,就要,追多少算多少,追不回来就算了,高父非要给,王胜利就松了口,老板娘拍板,拿了六十万,给弟弟留了十万。一个说,王胜利打算要这钱,欠债还钱么,他的生意要转,不能没资金,要是那二百万能追回来,就把这七十万退给高父,老板娘可怜弟弟,给弟弟留了十万。还有一个说,其实想要钱的是老板娘,是王胜利不打算收高父的钱,高父给了姐姐,姐姐就收了。众说纷纭。到底王胜利两口子谁是什么态度,那七十万是不是全留下了,谁也说不清。甚至王胜利两口子是要留给高父十万还是一万,也是各有各的说法。只有一点大家毫不怀疑,那就是,高父是真的要还债。
这件事一过,日子似乎又正常了起来。洗浴中心天天客人来,天天客人走,老韩没事就吹几声口哨,想想老婆孩子,而王清明跟着他这个师傅也一天天地熟练起来,得到了客人的赞许。金钟开学了。王胜利呼朋唤友在办公室打麻将了。老板娘和金叶一个三楼一个二楼又开始忙了。似乎,一切又正常了起来。
可是,进入阴历二月,那件绑架案,给破了。
黑出租司机是在北京给抓住的,他一到案,那两个硬扛的路虎男再也无法遮拦。然而,这三个人却都不是大衣小子见过的那个戴银链子的。黑出租司机供述,那个银链子是这件事的主谋,在那两个路虎男被抓之后,银链子马上就知道了,并决定出逃。路虎男也说,银链子一直都是他们的老大,在邻县的洗浴中心跟黑出租司机接上头,他俩把钱缠在身上带出来,在邻县县城一家小旅馆交给了他。三个人都说,他们还没分到自己那一份钱。只是,黑出租司机供述,交钱之后的第二天中午,老大给他打了个电话,说那些钱根本就没有二百万,夹在中间的大部分钱只不过是处理过得像钱的纸,真正的钞票只有不到二十万。是银链子说谎?还是路虎男调了包?或者王胜利做了手脚?警方找来王老板,一诈唬,他就认了。到了这时候,对于警方来说,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了,那就是——继续追捕在逃的银链子。而在案子之外,事情却更加的纠结起来。
虽然,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有些是王清明亲身经历的,但更多的事,他也像老韩一样,只不过是听说而已。他们,只是在洗浴中心发现,那几天老板娘的脸很臭。听说——在家里的时候,两口子大吵了几回。有人说,老板娘嫌王胜利没撒出钱去,却瞒着她,不知道他要昧了那些钱去干什么。有人说,老板娘嫌王胜利心狠,要是绑匪在警方找到高杨之前发现钱有假,那高杨岂不危险?还有人说,王胜利之所以要作假,只是因为他的钱“放”出去吸利息了,拢不回来,而老板娘不知道这事。可是也有人说,其实王胜利在老板娘跟前根本没有秘密,老板娘只是嫌他傻,向警方说了实话。虽然说法很多,却无人能够自证其实。甚至,说法越多,就越显示出了说法的不可靠。可是,不管这所有的说法到底有多少可信,它们都在王清明的心里激起了波澜。这个世界,早早地就向他打开了那一扇窗,而如今,他看得更深远了一些。
然而,事情总会有出人意料之处。
高杨没了,高家人大恸,这回,再不像对待高母的后事那样只是高父一个人在孤行了,他们把高杨接回去,在村子外边的麦场上给他办了丧事,并花钱买了个冥妻,给他宁魂,入土为安。村里的老人们说,孩子可怜,不能没有妈呀,活着没在当妈的跟前撒过娇,到了那边好歹让他有个妈护着他吧。于是,高母的骨灰便也接了回来,和儿子一起葬了。
办丧事的那几天,王清明跟着金钟、高松他们一块儿去了。高杨两次出事,似乎都和他有摆脱不掉的牵连,尤其是大妈的责怪,使他心里一直都很难受,很怕见到高父,和高家其他的人。然而,他还是去了。
高父是那种扎在人堆里毫不显眼的人,个子不高,体格不壮,还留着长头发,越发显得那张小脸消瘦了。王清明想跟他说句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高父因为高杨最后那几天和王清明住在一起的缘故,认得他,倒主动跟他打了招呼。
后来高父就做出了那惊人之举,要把赔命的钱还给姐姐、姐夫。再后来,听说事情倒了个个儿,姐姐、姐夫又把钱还给了高父。
清明以为这事就过去了,不想,那天高父却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想跟他聊聊。高父进了城,找了个饭店,和王清明单独坐在了一起。
他紧张坏了,实在摸不透高父找他到底为了什么事。高杨的事还能怎么样呢?
不过看上去,高父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和蔼,王清明一瞬间竟觉得他像是自己的父亲。
高父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说,不喝了,下午还要干活儿呢。高父说,那我也不喝了,这段时间我喝了不少了。——那是可以理解的,王清明心想。高父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似的,又说,其实我已经麻木了,高杨他妈离开家这些年,你知道我得承受什么样的压力吗?——他跟父亲是不一样的,父亲有一个好老婆,他想。可是我一直挺着,高父说,我把希望全寄托到高杨身上了,高杨,你别看他蔫蔫的,其实他小的时候也挺淘的,上小学的时候还学习不错,就是后来省了事了,心里就乱了。王清明看着高父,体会着他的不容易,不由得却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这世事,倒着个儿地在转哪。
我想让他上学呢,上学出来,好好争口气,不像我现在这样苦遭,高父说,可是他的心不在这上边了,在学校也跟不上了,整天混日子,后来干脆就不去了。跟我多像啊!王清明想。我也没本事给他寻什么好活儿,高父说,跟我到村里那些厂里干活儿去,也没什么出息,正好他姑姑有这么个澡堂子,我就让他来了,他也愿意来,毕竟在城里么,他还小哩,干上几年,肯定也干不长,再想点别的挣钱的办法。——王清明又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那份慈爱。
要不是高杨找到他妈,也不会有后来的事,高父说,可是你也怪不着谁,这就是命,我的命就是,就是到头儿来什么也没了!他哽咽了。王清明不知所措,他只是叫了一声“叔”,算是安慰。高父用粗糙的、纹路里满是黑的手掌往上推着抹了一把眼睛,静默了几秒钟,看着王清明,又道,我现在是有了钱了,人都没了,可是有了钱了,这钱往哪里花去呢?——他现在至少有五十万,王清明清楚,这仍然是一笔不小的钱。按说,他现在干什么不成呢?娶妻生子,从头再来么,或者,干脆去挥霍?——我心里什么也没了,我要这些钱也没用了,高父说,——嗳,要不你要点酒,下午也别去上班了。他本来点了几个菜,可是俩人谁也没动。王清明说,行,那我陪你喝吧。高父就叫服务员,拿来了一瓶老白汾酒。打开来,他什么也没吃,干干地就喝了一杯。王清明看他干了,就也干了一杯,一杯酒下去,从胃开始,全身的毛孔就全张开了。
这钱,我不想浪费了,高父又说,花到我身上,肯定是浪费,我还有活儿干哩,还有遭钱儿挣哩,我用不了甚钱。——哎,要是过年的那天我没在厂里值班,要是我陪着高杨,那多好呢!他又用手掌抹了下眼睛。王清明心里紧张起来,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却还是说不出来。高父又端起杯来,他就跟着喝了。然后,他说,叔,那天都怪我没有看好高杨。高父摆摆手,说,不怪你,他受了刺激,什么时候要跑出去,谁也说不准。又说,清明,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还想上学吗?要不你再复读一年,我供你上大学!王清明愣了。高父看着他,说,真的,你想不想上?不管怎么说,叔跟你还算是亲戚哩,叔帮你这点儿忙说得过去吧?王清明懵了,无言以对。上也行,不上也行,你要是想干点别的事情也行,算我投资,你挣了钱再还给我。高父的眼睛很真挚。王清明说,我怎么能花你的钱哩呢?王父一摆手,说,我当爸不成功,你也看见了,要是我有本事,能给我儿铺条路,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吗?你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知道你原来学习好,只是因为家里出了变故才没有考上大学。——我想干点儿有意义的事,你看我能成功吗?
王清明摸着酒杯,手有些颤。然后,他把那杯酒灌了下去。
我得有点寄托。高父说。
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清明说。
那就妥了,高父说,吃菜!
也许是酒烧活了胃,清明大口吞咽起来。可是,夹菜的手仍然在颤抖。
高父也胃口大开,两个人又是吃又是喝,一会儿就酒酣饭饱了。
清明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他也担心,他大妈,高父的姐姐,会出来干涉。他就说出了他的疑虑。高父说,我姐那里没事,我姐夫放高利贷亏了钱,想要借我的钱填窟窿呢,可是那样的话这钱也花得太冤枉了,这你不用操心。清明说,那干甚事我得好好想想。高父说,你慢慢想,我等着你,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干你大爸那种卖屁股的事,别干犯法的事。清明说,叔,我再敬你一杯!干完了,又说,叔,我得对得起高杨。高父说,行!
俩人相携着出了饭店,一阵暖风吹来,王清明才发现,路边的树都已经绿了,阳光下,街上人来车往,色彩鲜明,好一个花花世界。
王清明说,叔,你也别遭了,咱俩一块儿干。
高父说,你别管我,我只管出钱。又说,你重新开始了,我就重新开始了。
王清明说,我有了压力啦。
高父说,比你没钱的时候压力还大啦?别怕,我相信你。不过是从头再来么。
忽然,这个小个子仰天大吼了一句:“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那是刘欢的歌。他只唱了一句,就停了,继续往前走着。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王清明的心里盘旋着这首歌,心道,我不是从头再来,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