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乐走上前去历数二世的罪状说:“你骄横放纵、肆意诛杀,不讲道理,天下的人都背叛了你,怎么办你自己考虑吧!”二世说:“我可以见丞相吗?”阎乐说:“不行。”二世说:“我希望得到一个郡做个王。”阎乐不答应。又说:“我希望做个万户侯。”还是不答应。二世又说:“我愿意和妻子儿女去做普通百姓,跟诸公子一样。”阎乐说:“我是奉丞相之命,为天下人来诛杀你,你即使说了再多的话,我也不敢替你回报。”于是指挥士兵上前。二世自杀。
【原文】
阎乐归报赵高,赵高乃悉召诸大臣公子,告以诛二世之状。曰:“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便。”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婴为秦王。以黔首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令子婴斋,当庙见,受王玺。斋五日,子婴与其子二人谋曰:丞相高杀二世望夷宫,恐群臣诛之,乃详以义立我。我闻赵高乃与楚约,灭秦宗室而王关中。今使我斋见庙,此欲因庙中杀我。我称病不行,丞相必自来,来则杀之。”高使人请子婴数辈,子婴不行,高果自往,曰:“宗庙重事,王奈何不行?”子婴遂刺杀高于斋宫,三族高家以徇咸阳。
【译文】
阎乐回去禀报赵高,赵高就召来了所有的大臣和公子,把杀死二世的情况告诉了他们。赵高说:“秦国本来是个诸侯国,始皇统治了天下,所以称帝。现在六国又各自立了王,秦国地盘越来越小,竟然还凭着个空名称皇帝,这不合适。应像过去一样称王,才合适。”于是立二世兄长的儿子婴为秦王。按照平民的葬仪把二世埋葬在杜南宜春苑中。让子婴斋戒,到宗庙去拜祖先,接受国王印玺。斋戒五天后,子婴跟他的两个儿子商议说:“丞相赵高在望夷宫杀了二世,害怕大臣们杀他,就假装按照道义立我为王。我听说赵高竞与楚国约定,灭掉秦宗室后他在关中称王。现在让我斋戒,朝见宗庙,这是想趁着我在庙里把我杀掉。我推说生病不能前往,丞相一定会亲自来,他来了就杀掉他。”赵高派人去请子婴,前后去了好几趟,子婴却不走,赵高果然亲自去请。说:“国家大事,王为什么不去呢?”子婴于是在斋宫杀了赵高,杀死赵高家三族,在咸阳示众。
【原文】
子婴为秦王四十六日,楚将沛公破秦军入武关,遂至霸上,使人约降子婴。子婴即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沛公遂入咸阳,封宫室府库,还军霸上。居月余,诸侯兵至,项籍为从长,杀子婴及秦诸公子宗族。遂屠咸阳,烧其宫室,虏其子女,收其珍宝货财,诸侯共分之。灭秦之后,各分其地为三,名曰壅王、塞王、翟王,号曰三秦。项羽为西楚霸王,主命分天下王诸侯,秦竟灭矣。后五年,天下定于汉。
【译文】
子婴做秦王四十六天,楚将沛公打败秦军进入武关,接着就到了霸上,派人去招降子婴。子婴用丝带系上脖子,驾着白车白马,捧着天子的印玺符节,在轵道亭旁投降。沛公于是进入咸阳,封了宫室府库,回师驻扎在霸上。过了一个多月,各路诸侯的军队也到了,项羽是各路诸侯的盟主,杀了子婴和秦公子宗室所有的人。随后屠戮咸阳,焚烧宫室,俘虏宫女,没收秦宫的珍宝财物,跟各路诸侯一起分了。灭掉秦王朝之后,把原来秦国的地盘划成三份各自为王,就是雍王、塞王、翟王,号称三秦。项羽为西楚霸王,主持分割天下,赐封诸侯王,秦朝终于灭亡了。此后五年,天下统一于汉。
【原文】
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尝有勋于唐虞之际,受土赐姓。及殷夏之间微微散。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自缪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竞成始皇。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曰:
【译文】
太史公说:秦朝的祖先伯益,在唐尧、虞舜的时候,曾经建立功勋,被封给土地,受赐姓赢。到夏朝、商朝时衰落了。到周朝衰落的时候,秦国兴起,在西部边境建起城邑。从穆公即位以来,逐渐蚕食诸侯,最终成就了始皇。始皇自以为功业比五帝伟大,地盘比三王宽广,就认为跟五帝、三王相比是羞耻。贾生评论的话说得多好啊!他说:
【原文】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驽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材,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译文】
秦朝兼并了诸侯,山东有三十多个郡,修筑渡口关隘,占据着险要地势,修治武器,守护着这些地方。然而陈涉凭着几百名散乱的戌卒,振臂大呼,不用弓箭矛戟等武器,光靠锄把和木棍,虽然没有给养,但只要看到有人家住的房屋就能吃上饭,纵横驰骋天下,所向无敌。秦朝险阻之地防守不住了,关卡桥梁封锁不封了,长戟刺不了,强弩射不了。楚军很快深入境内,鸿门一战,竟然连篱笆一样的阻拦都没有遇到。于是山东大乱,诸侯纷纷起事,豪杰相继立王。秦王派章邯率兵东征,章邯得此机会,就凭着三军的众多兵力,在外面跟诸侯相约,做交易,图谋他的主上。大臣们不可信用,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了。子婴登位,最终也不曾觉悟,假使子婴有一般君主的才能,仅仅得到中等的辅佐之臣,山东地区虽然混乱,秦国的地盘还是可以保全的,宗庙的祭祀也不会断绝。
【原文】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
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阮,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
【译文】
秦国地势有高山阻隔,有大河环绕,形成坚固防御,是个四面都有险要关塞的国家。从穆公以来,一直到秦始皇,二十多个国君,经常在诸侯中称雄。难道代代贤明吗?这是地位形势造成的呀!再说天下各国曾经同心合力进攻秦国。在这种时候,贤人智士会聚,有良将指挥各国的军队,有贤相沟通彼此的计谋,然而被险阻困住不能前进,秦国就引诱诸侯进入秦国境内作战,为他们打开关塞,结果山东百万军队败逃崩溃。难道是因为勇气、力量和智慧不够吗?是地形不利,地势不便啊。
秦国把小邑并为大城,在险要关塞驻军防守,把营垒筑得高高的而不轻易跟敌方作战,紧闭关门据守险塞,肩扛矛戟守卫在那里。诸侯们出身平民,是为了利益联合起来,并没德高望众而未居王位者的德行。他们的交往不亲密,他们的下属不亲附。名义上是说灭亡秦朝,实际上是为自己谋求私利。他们看见泰地险阻难以进犯,就必定退兵。如果他们能安定本土,让人民休养生息,等待秦的衰败,收纳弱小,扶助疲困,那么凭着能对大国发号施令的君主,就不用担心在天下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了。可是他们尊贵身为天子,富足拥有天下,自己却遭擒获,这是因为他们挽救败亡的策略错误啊。
【原文】
秦王足已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
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
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译文】
秦王满足一己之功,不求教于人,一错到底而不改变。二世承袭父过,因循不改,残暴苛虐以致加重了祸患。子婴孤立无亲,自处危境,却又柔弱而没有辅佐,三位君主一生昏惑而不觉悟,秦朝灭亡,不也是应该的吗?
在这个时候,世上并非没有深谋远虑懂得形势变化的人士,然而他们所以不敢竭诚尽忠,纠正主上之过,就是由于秦朝的风气多有忌讳的禁规,忠言还没说完而自己就被杀戮了。所以使得天下之士只能侧着耳朵听,重叠双脚站立,闭上嘴巴’不敢说话。因此,三位君主迷失了路途,而忠臣不敢进谏言,智士不敢出主意,天下已经大乱,皇上还不知道,难道不可悲吗?先王知道壅塞不通就会伤害国家,所以设置公卿、大夫和士,来整治法律设立刑罚,天下因而得到治理。强盛的时候,禁止残暴诛讨叛乱,天下服从;衰弱的时候,五霸为天子征讨,诸侯也顺从;土地被割削的时候,在内能自守备,在外还有亲附,社稷得以保存。所以秦朝强盛的时候,繁法严刑,天下震惊;等到它衰弱的时候,百姓怨恨,天下背叛。周朝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合乎根本大道,因而传国一千多年不断绝。
而泰朝则是本末皆失,所以不能长久。由此看来,安定和危亡的纲纪相距太远了!俗话说“过去的经验教训不忘记,就是以后做事的借鉴”,因此君子治理国家,考察于上古的历史,验证以当代的情况,还要通过人事加以检验,从而了解兴盛衰亡的规律,详知谋略和形势是否合宜,做到取舍有序,变化适时,所以历时长久,国家安定。
【原文】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人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高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译文】
泰孝公占据了殽山和函谷关的险固地势,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牢固防守,窥伺着周朝王室以图夺取政权,心怀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意图,有着囊括四海、并吞八方的雄心。那时候,商君辅佐他,对内建立法令制度,致力于农耕和纺织,修治防守和攻战的器械设备,对外实行连衡,挑起诸侯之间的争斗,于是秦国人仅以举手之劳就取得了西河以外的土地。
【原文】
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言,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土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译文】
孝公死后,惠王、武王继承原有的基业,遵循孝公留下来的策略,向南兼并了汉中,向西夺得了巴、蜀,向东割取了肥沃的土地,占据了险要的郡县。诸侯害怕了,举行盟会来商议削弱秦国,不吝惜珍奇的器物、贵重的财宝和肥美的土地,用来招请天下贤士,实行合纵,缔约结交,互相联合,结成一体。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
这四君子,个个明智忠信,宽仁爱人,尊重贤士,重用能人,他们结约合纵,拆散连横,聚合起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等国的众多军队。这时候六国的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这些人给他们谋划,有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这些人为他们沟通各国的意见,有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这些人为他们统率军队。他们曾经凭着十倍于秦国的土地,用上百万的军队,去攻打函谷关进攻秦国。秦国敞开关门把敌人放进来打,九国的军队却退缩奔逃,不敢前进。秦国没有损失一枝箭、丢一个箭头的耗费,各国诸侯就已经疲困不堪了。因此合纵离散了,盟约解除了,争着割让地盘以侍奉秦国。
这就使得秦国有充足的力量利用各国疲困的机会去制服他们,追逐败逃之敌,杀人上百万,尸体遍地;鲜血流成河,可以漂起盾牌。秦国乘着有利的形势,控制了天下,切割诸侯土地,使得强国请求归服,弱国入秦朝拜。王位传到孝文王、庄襄王,他们在位的时间很短,国家没有什么大事。
【原文】
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字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倪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驽守要害之外,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译文】
到了秦始皇,继承了六代先人留下来的功业,举起长鞭驾驭各国,吞并东周、西周,灭亡诸侯,登临皇帝之位,统一了整个天下,用刑罚残酷统治全国,声威震动四海。又向南夺取了百越的土地,改设成桂林、象郡。百越的君长低着头,系上脖颈,把性命交付给秦国官吏。于是派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戍守边防,驱赶匈奴使它后退七百多里,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马,六国之士不敢张弓报仇。于是废弃了先王的治国之道,焚毁了百家的书籍著作,对百姓实行愚民政策。拆毁名城,杀戮豪杰,收缴天下兵器,聚集到咸阳,销毁兵刃,熔化为乐器,用它们做成十二尊铜人,以削弱百姓的反抗力量。然后据守华山当作城墙,凭借黄河当作壕沟,上据万丈高城,下临无底深沟,以此作为坚固的屏障。有优秀的将领、强劲的弓弩把守着险关要塞,有忠信的大臣,又有精锐的部队,摆开了锐利武器,谁人能奈我何?天下已经安定。秦始皇的心理,以为关中那样坚固,有如千里长的铜铸城墙,是子子孙孙作帝王的万世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