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昌书与青城挥并肩坐在首席,他生来从未与人并肩过,所以这样的举动无疑坚定了他今晚要和青城挥做个了断的决心。酒过三巡,一个年轻女子踩着缶声踏着月光舞在这个宴席间,她宽大的袖子遮住了面容。这样的舞蹈对唐昌书并不新鲜,只是青城挥的神色微微有变,他便猜到了几分。舞毕,那女子双手交叉于胸前,缓缓抬起头来,带着小孩子做着坏事的笑容道:“青叔,今日是果儿十七岁的生辰,我不要什么珍奇异宝,想请青叔允了我一件心事。”她的侧脸在烛光下让唐昌书有些不可置信的美丽,而这样的美丽随着她将视线移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唐昌书内心充满了震撼。这一张脸和他一直梦魇中的那张脸,重合到了一处,他的心里没来由地温暖和激动起来。所以他笑着对青城挥道:“青少主,我且敬你,女子容貌倾城倾国已属难得,更何况才艺俱佳。明日我便派人来送彩礼,定会风风光光迎娶回去,你且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了她。”他说的是真心话,可惜没有人相信。
在唐果果离席后的时间里,唐昌书的所有人马都按着原计划到了。他悠然自得的在青城庄园晃荡了半圈,然后停留在了唐果果的院落前。真让人讽刺的是,他在青城庄园回忆起了关于那些梦的种种。他曾经是一代帝王,自己最爱的妃子却是敌国公主伪装的歌姬,最后也不曾爱上自己;他曾经是一代棋圣,而这位棋圣的早年都在忙于开弈馆挣钱,一生未娶因为心里只有小师妹……而这一辈子,他竟然遇到了唐果果。原来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眼,甚至无须言语,,真好,他认得了她,仍旧爱上了她。爱情的心动滋味是这样的美妙,遇到她前他从未体会过的感受。只要青城挥愿意让出唐果果,他可以将建邺城划给他。
唐昌书原本不想与他做交易,他只需要宣布他的罪行然后理所当然地在众人面前杀了他就好,尽管这之间肯定有些波折,但是他可没有想过要空手而归,可如今他决定和青城挥缓解,因为他想要的东西是青城挥的掌上珍宝。
遗憾的是,青城挥软硬都不吃,他一如既往的嚣张跋扈。唐昌书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清楚地明白,他与青城挥之间,今天夜里只能活一个。
那信号在天空中绽放出最美的图案的时候,唐昌书现出了所有的人手,青氏庄园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当唐果果跪在他面前要让自己娶她的时候,唐昌书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他很羡慕青城挥,因为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有谁像唐果果那样,为了自己的安危不惜牺牲自己的一生。如果青城挥那个时候向他妥协,同意他的交换条件,他愿意饶他不死,因为他此刻终于抓住了青城挥的软肋,而他也爱极了这根软肋,但是谁都不会信他是发自真心的爱。
青城挥凑近他的耳边说:“你可以保山河社稷,我可以离开。”这一刻唐昌书有些不明白他想通了什么,但是这样的想通肯定是有条件的。所以他反问了青城挥的这笔交易的条件。
青氏庄园和唐果果。
最后一句的话竟然是青城挥带着恳求意味的话:“我从未告诉过她她父亲的死因,所以她不会找你报仇。她还是个小姑娘。”最后他亲眼看见青城挥喝了那杯毒酒,他知道这是个没有解药的毒酒,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怕他留什么后手。直到青城挥的马车消失在夜幕中,至少眼下他可以松一口气了。
唐昌书转身看见唐果果,无论出于爱还是出于社稷,他都要留着她,如果青城挥没有死,他肯定在某一个角落里看护着唐果果。唐果果也看着他,夜幕中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然后她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马跑了过来,她光着脚翻身上马,往那山上去。唐昌书愣在原地,不久他竟然眼睁睁地看见了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点从那瀑布间跳了下来,激起了数层水花,砰的一声断送了他这短暂而没有人知道的爱情。
唐昌书这一生,是明君的一声,无论他逼死青城挥还是最后将青氏庄园作为了建邺城的旅游胜地,都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那一步。他与唐果果只有短短一瞬的交集,而这一瞬却成了他的一生。
他临终前见到了黑白衣服的术士,他蓦地想起了前两世,他问那术士这次是不是还可以为下一辈子许一个愿望?术士笑着点点头。
他每一次生命的最后,都只想到她,然而他越来越学会了不去强求,因此,他说:“下一辈子,让我多陪陪她。”至于爱?他不想作弊。那是一个王者的霸气和坚守。
易平生讲到这里的时候无奈地笑了笑,对许一默道:“一默,你猜这个皇帝后来怎样了?”
许一默合上了听得太入神没有合拢的嘴巴,咽了咽口水道:“虽然我睡了一会儿,但是脑子已经很清醒了,易平生,你就是这传说中的帝王命吧?”
易平生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反问许一默道:“给你你要不要?”
许一默咂了咂嘴道:“我才不要。”缓了缓,好奇地问道,“这一辈子,你是怎么认出我姐就是你前世的爱人的?”
易平生抬头看了窗外的蓝天,思绪飞到了很久之前,这一辈子和之前的情况一样,他总有很多次的梦魇,他总觉得自己在期待着遇到一个什么人,在第一次见到许一诺的时候,他的心狂跳不止,他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心上人,但是有关过去的一切,他却还没有想起。不过他也不去想,易平生要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他爱着她呵护着她,陪她疯陪她闹,她的死促成了他夺位登基。
在那片大雨中,他听见有人在唱“菁菁我心……”在那片大雨中,他看见黑白棋世界的女子;在那片大雨中,他看见盛装舞蹈的女子;原来一转眼又是一辈子,他仍旧爱着她。
年迈的时候他得了一场病,御医们研制出了一副药,他却拒绝喝药,于是他又一次地见到了那个黑白的术士,那术士照例问了他的心愿。他笑了笑:“我从前都希望下一辈子。这次我阳寿未尽,请你将我所剩下的阳寿,送我回到过去。”
易平生希望她能带着勇气去她的下一辈子,无论许一诺是否能爱上自己。
他想着当年自己身陷囫囵,她与自己并肩站着对自己说“易平生,你能有我这样的朋友,真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他很想告诉她,她说得真对。
他又一次遇到许一诺,仍旧是一场大雨,他撑着黑色的油纸伞,看着多年不见的他,没有人知道伞檐下的他流着眼泪有多么的激动。他用阳寿为她造了一座平安镇,在这个镇子里,有一个慈悲客栈,可以让她面对形形色色鼓起勇气的客人,他对女人了解不多,却将自己这些年所遇到的女子都造成了幻影:娇养闺中的易小妹、追求自我的牡丹姑娘……他原本以为总有一个女子可以让她有所启发,到头来才领悟,原来人要鼓起勇气只能靠自己,这么简单浅显的道理,这场命运里的所有人,走到最后才知道。
雨过天晴后的慈悲客栈里,有一个笑靥如花的姑娘,她看见易平生跨了进来笑着招呼道客官,喝酒还是住店?
那一刻他欢喜的快要疯了,原来她竟也将自己忘记了,她心底里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位置?后来许一诺记起了他,他才明白这世上许一诺可以为他死,就像当年他们并肩沦陷,但是她只能为华应言活着
他在镇子里看见华应言的时候并不意外,他只和华应言说:“给她一点时间,她会想起来的。”
最后的告别,他多想告诉她—许一诺,我爱了你三生三世,而这一辈子也不例外,你知道吗?我爱你,是那样的爱你。他看见逐渐消失的许一诺,她脸上有着那样幸福的笑容,他为什么要用爱来让她为难呢?所以他说:许一诺,我其实并不爱你。
而这样的话,让那朵曼陀罗花王流了眼泪。
谁能告诉他,爱到什么程度,才会说我不爱你。
许一默紧紧地握着杯子像是要说很多话,终于汇成了一句:“许一诺是天下最大的呆子!”
易平生摇着头笑了笑:“兄弟,回长安去吧,太阳落下,这座平安镇就要消失了。”
许一默几乎是被易平生往外头推了去,斜阳西下,只有许一默有影子,易平生一直将他送到了镇子出口处的那棵老槐树边。许一默拿着行李十分不舍地看着易平生:“那我回去了之后呢?不乱了套吗?”
易平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会的,回到原来的世界里,你我可能素不相识。”太阳压近了地平线,平安镇子像燃烧起了一团火,许一默终于消失在了易平生的视线中。
平安镇出奇的安静,易平生像是一个年老的家伙一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靠在那棵老槐树。
他记起来很多,那些仿佛是他弥足珍贵的财富。
他看着一点点变成废墟的平安镇,眼神无比平静,脚下滚来了一只黑白的球,然后靠着他的腿边歇着,与他的视线一致,都投向了逐渐变成废墟的方向。
“下辈子,还想遇到她吗?”那黑白相间的一团突然开口说道。
易平生的嘴角流露出憧憬的神色:“为什么不?”
“可是她也许、仍旧不爱你呢?”
那废墟像缓慢的潮水涌来,易平生没有移动分毫,平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道:“我爱了她那么多辈子,还在乎多一辈子吗?总有一辈子,她会爱上我。”
黑白相间的那一团咂咂嘴,叹了一口气带着无限同情的口吻道:“你后悔吗?”
夕阳下的平安镇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镇口的老槐树突然开了花,那花在夕阳下格外如梦似幻,易平生的声音带着慵懒的味道回道:“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