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车会把我们拉到饭店,没想到竟然停到了一处巷口。这条小巷叫杨柳弯,我早几年跟小花来过一次,里面有一家始建于明清时代的老戏院。原先的名字是天乐园,新中国成立后几经更名,曾顺应时代变迁改名为兴和剧院,后由某公司接手,重新装修,更名为兴和茶楼,旧貌换新颜,已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只保留了门口的两幅对联,犹可看出当年门庭若市摩肩擦踵的盛大场面。上联“看不懂莫吵,请问前头高明者”,下联“站得住便罢,须留余地后来人”。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听戏,他们选择通过更适合他们的方式去感受这世间的缠绵悱恻与荡气回肠,艺术的本质在于情感的传递,本就应笑看人间百花齐放,实不必苛责年轻一代不懂传承。
在江浙一带,喜欢听两曲儿的人更偏爱才子佳人的越剧,而非帝王将相的京剧。但不管什么,小花自然都能来上几句。长大后我很少有机会听他唱戏,不过小时候北方大院儿里那个招贴画般精致的小女孩,依然会时不时在我梦中黛眉微蹙地唱一曲“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我想象过他的扮相,必定是笙歌婉转,一笑倾城。
黑瞎子走在前面,带我们步入树影斑驳的幽深小径,不远处传来女子的清唱“当年小楼西,雕花木栏倚,如花名伶,却诉良夜无心,不如归去,不如相逢问添衣,不如当时追忆,不如笑说散聚。”
“这里跟几年前不一样了。”
“老板换了,变着花样儿玩,越来越热闹。”
席间落座,大幕拉开,着青花旗袍的女孩笑语嫣然,奉上一壶淡雅香茗。
黑瞎子大咧咧地把茶壶往旁边一推,道:“上酒!”女孩愣了下,看了看我们三个,也许就觉得我比较正常,于是求助地望着我。我笑了笑道,“跟你老板说,小九爷的桌。”
眼前正上演一出京剧片段。我虽与小花相识已久,但在台下仍只是看个热闹。台上将军怒发冲冠,武生辗转腾挪,当真是古往今来顷刻间演过千秋世事,天涯海角方寸地可走万里河山。
我在脑海中想象,如果将我们这一生浓缩于这方寸之间的小小戏台,会演出怎样的一曲悲欢离合。
千秋一梦,不过一场大醉,
人生如戏,但求落幕无悔。
酒已上桌,人未到齐。
台上战鼓震天,大幕徐徐落下。
一曲终了,黑瞎子突然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解家的盘口少了一大半?”
我心中咯噔一下,并未回话。
“那你又知不知道,吴家的生意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我握着面前的酒杯,目光低垂。
“看起来老九门的事,你是真的打算放下了。”黑瞎子靠在椅背上笑了下说,“不知道那帮老不死的最终会把这笔帐算到谁的头上。”
“算我的!”
黑瞎子话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我回头,看到小花西装革履纤尘不染地站在我身后。他面容精致如昔,丝毫没有连番赶路的风尘仆仆,但明显整个人清瘦了许多。
想起黑瞎子的话,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可以想象,他如何在漫无边际的雪地中绝望地寻找,又如何不远千里赶赴巴乃与胖子当面确认。
然而,小花并未多言,自己斟满酒杯,环顾一周道:“我迟到了,自罚三杯。”
三杯过后,小花再次斟满,端起一杯酒,隔着我的座位,微微一笑,递到闷油瓶面前:“小哥,欢迎回来。”
闷油瓶伸手接过,目光接触,小花嘴角轻扬,微微一笑。
自始至终小花都未转头看我,他端起面前酒杯,看着闷油瓶一字一句地说:“我答应陪他去接你,但没答应把他的命赔进去,如果这次吴邪出事……”
“没有如果,”闷油瓶淡淡地打断小花的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记住这四个字。”小花笑了下,缓缓喝下自己杯中的酒。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我这会儿特别想念胖子,要是胖子在场肯定能立马把气氛给圆回来。我抬头看看黑瞎子,他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看起来并不打算帮我说话。
事情还是要解决的。我清了下喉咙,站起来举杯对小花说,“对不起,我当时手机丢了。”靠!说完我都想给自己一巴掌。
“那小哥身上一定有GPS,消失十年都能被你找到。”黑瞎子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冲着我笑道。
我没话说了,“不说了,我罚酒。”
“一天一杯,一共三十天,不算多吧,”黑瞎子一脸坏笑,把整瓶酒推到我跟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多,”我冲黑瞎子咧了咧嘴,放下杯子,伸手去拿酒瓶。
突然眼前黑影一闪,我甚至没看到他怎么出手,等我定睛去看,酒已经下去了大半。闷油瓶像喝白开水一样灌完了一瓶酒,面不改色地把酒瓶放回原处。
整个过程,小花只是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直到他放下酒瓶,小花伸手取过另一瓶,笑道:“好酒量,刚才算是我敬小哥的。”说完仰头豪饮而尽。
我站在中间彻底凌乱了!这算是演的哪一出啊?我一口酒都没喝,这俩人就对瓶吹了!
那我现在应该干嘛?我瞄向桌子上的第三瓶酒,谁他妈摆了这么多酒上来!黑瞎子往后一靠,满面笑意地看着我。
我刚想伸手,闷油瓶突然一把掀翻了桌子!!
我靠!反应太大了吧!!
与此同时,只听到一声闷响。我看到桌面横挡在小花面前,精致的紫檀木纹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黝黑的弹孔。
我立刻回头望去,对面走廊一个黑影一闪而逝。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小花的手下蜂拥而至。
其中一个走到黑瞎子旁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黑瞎子抬头看了我一下。摆摆手让那些人下去。
对方显然是用了无声手枪,除了工作人员听到动静前来查看外。并未引起太大骚动。
小花点了支烟,从容不迫地从座位上站起,对闷油瓶道,“多谢小哥,今天先喝到这儿吧,生意上有些事情要处理,改天我再请。”
说完便欲转身离开。
我急忙上前一步拦住他问:“怎么回事?”
小花将视线转向我,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看我,“吴邪,你既然已经走出去,就永远不要再淌进来。”
我刚想说些什么,他抬手止住了我,微微笑道,“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年秋天,我们几个偷偷爬到师父种的树上偷果子吃,后来我不敢下来,又怕师父责罚,抱着树枝一个劲儿的哭,你在树下对我说,只要你信我,我一定不让你受伤。”小花眼角漾起一丝暖意,轻声说道:“当时我信了,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
说完最后一个字,小花绕过愣在原地的我,兀自走下楼梯。黑瞎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随之离开。
我从窗口望出去,走出兴和茶楼的人不再是台上那个眉眼如画巧目顾盼的名伶解语花,而已然变成道上那个老练沉稳狠戾果决的解家小九爷。
台上布景已换,乐声渐起,一女子歌声清扬,幽幽吟唱:
到年华尽头
回首看原地
仍站着年少时的你
泛黄的海棠
叹伊人离去
还说着名花解语
还唱着隔年旧曲
血色的回廊
染落红遍地
这一世满城风雨
总有人,要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