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山庙会是一年一度盛大的民间集会,从初一到初八人流不断。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到这里来赶会贸易,卖艺售药。前山后山两台大戏对垒;百余座庵观寺庙香烟缭绕,钟磬长鸣,极其红火热闹。金山和银河随着人流上山又下山,出庙又进寺。他俩的翩翩风度招引了众多游人的眼睛。更有那纨绔恶少发出不少污言秽语,极不入耳。金山银河互递眼色,来到一处僻静地方,金山说:“师妹!眼前的情景你也曾看见,你我如此结伴同行,难免引起诸多非议,有损你我仙誉。倒不如分道扬镳,自寻乐趣!”银河道:“好倒是好,只是久别洞府一旦洪水泛滥、遗害黎民,我俩如何吃罪得起!”金山道:“倘若一旦有事立即点燃你我随身携带的信香,我俩共赴患难。”说罢互道一声“后会有期”便各奔东西,未几便淹没在滚滚的人流之中。
金山迈步来到后山的观音堂前,只见正殿的观音塑像前立着一个老妇和一个青年女子。老妇正在虔诚祷告,口里默默念道:“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我孤儿寡母平安无恙……”金山心想:这母女两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听她说孤儿寡母,怪可怜的。于是进前一步问道:“老妈妈!听你这口气好像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说给我听听。”那女子听见一旁有人说话,扭头向金山斜瞟了一眼。此时金山才看清楚那女子面带愁容,秋波红肿,显然是刚哭过的。老妇人见有人问话便回过头来说道:“唉!我说了也无济于事。”金山道:“我虽然不能为你排忧解难,吐吐你胸中闷气倒也使得”。老妇人见眼前的少年说话诚恳,憨厚有礼,心想:即或不能救济,看来也不会坏事。便拉金山到庙外无人之处讲出真情,直气得金山五内生火,七窍冒烟。
原来,那妇人姓张,女儿名唤桃花。十多年前她丈夫崔得贵被压死在本村李武举家的煤窑里,从此她守了寡,同村人都叫她崔寡妇。十几年来她含辛茹苦,总算把独生女儿拉扯大,本想招赘个进门女婿接续崔氏香火。谁料半月前李武举打发媒人来定亲,要桃花做他的三房姨太太,吉日就定在四月初四。要是崔寡妇不答应,武举老爷就要收回租地,强抢桃花。今日四月初一她这才上文殊山求神。
李武举是文殊沟一霸,青年时跟文殊山的一个道人学得几路拳棍,便花银子捐了个武举人的头衔。他凭这点拳术和钱财,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霸占田产,夺人妻女。打死人命只要走一趟州、县衙门便安然无事。今年四月初四是他的五十岁生日,他决定“禧寿一起过”,图个双喜临门。金山听完崔寡妇一番诉说,决心要管一管这桩人间不平之事,遂跟她母女一同下山来到崔寡妇家。功夫不大只听院里有人叫道:“崔大嫂!快快出来头顶香盘迎喜神呀!”随着喊叫声走进一个年纪约在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一看她那身打扮就知道是个说嘴媒婆,她把金山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这是谁家的公子!怎眼生得很呐。”崔寡妇说:“是我娘家侄儿,多年在外念书从没来过!”媒婆说:“哟,原来是大侄儿呀!”然后话题一转:“桃花和李举人的亲事就算定了,后天四月初四人家就来抬人,今天我特意来打声招呼。”崔寡妇忙说:“她姜姨请借你金口玉言,给举人老爷求个情,我家桃花已经许人了,请举人老爷积些阴功吧!”媒婆说:“那可不行,到时候人家来硬的,我也没办法。”说着就出门走了。崔寡妇母女又陷入了眼泪的茫茫大海。金山说:“老妈妈哭也无益,外乡可有你的亲戚?”崔寡妇说:“东洞的棉花滩有我娘家兄弟。”金山说:“那好,我即刻送你们到那里暂避几日,这里的事我来应付,到时侯有人接你们回来。”崔寡妇说:“李武举人多势重,又有武艺,我怎好叫相公吃亏。”桃花也说:“为了我的事叫你……”她已泣不成声。金山说:“这请你们放心。”当下,就送桃花母女去了棉花滩。
四月初四这天,李武举家张灯结彩,离庄五里以内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大门以里到堂屋②都铺上了红毡,这是给新人下轿时准备的。客厅里摆好了二十四张方桌,有早到的贺喜客人已经入席开宴。门院里停放着两顶官轿,这是肃州知府和师爷的乘坐。平时幽静的李家后院小客厅里今天正以特别的美味珍馐、陈年老窑招待肃州知府和乡绅显贵。李武举虽已年过半百,今天却是一身新郎官的打扮。他不时地催促家人到大门外听听迎亲的花轿还有多远。按当地习俗,娶亲时新郎必须和其他陪娶人员赶去女方家。可是他没有去,一来他认为一个堂堂举人娶个乡间民女不值得他亲自出马,二来他还要陪伴知府一行吃酒聊天。眼看日近中天贺喜客人都已到齐,还听不见一点鼓乐声。他又派出两名家丁骑上快马到崔寡妇家去催。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派去的家丁也不见回来。李武举心急如焚,又派出二人去探看,还是一去不返。日已过午,知府也觉得事有蹊跷,便问李武举:“此地离新娘家多远?”李武举道:“顶多不过十里。”知府道:“十里路鸡叫头遍就动身,爬也能打个来回,李年兄我派两个把总陪你亲自去一趟,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抓起来就是。”李武举和两个把总来到崔家,只见门前躺着一大摊人,凤冠霞帔,花红彩礼扔了满地。他已晓得事情不妙,正想请两位把总动武搜寻,只见房顶上站着一个金盔金甲浑身闪耀着金光的人,拿着一颗金光四射的元珠边摇动边喊道:“月升日将没,来得去不得──”话音刚落把总和李武举同时跌下马来瘫在地上。天已经黑了,不见把总回来,知府和师爷亲自来到崔寡妇家。只见所有来崔家的人都瘫在地上,他们一个个只有一息尚存。二人进得院门并无发现任何动静,便又回到李家。你道金山为何不将知府和师爷一并惩处?原来留着他俩还有更大的用处呢。李武举的两个老婆见到知府和师爷回来,知道事情不妙,她俩双双跪在知府面前求他为丈夫判明是非,知府答应明日一早提审崔寡妇,就连夜回县城去了。李武举的老婆吩咐主事管家套起几辆马车把瘫在崔家的所有人都拉回来安置妥当。第二天清晨知府擂鼓升堂,放告一毕,发下签牌派差役捕快去文殊沟提取崔寡妇母女。忽有衙役报告说是有一少年书生愿替崔寡妇顶堂听审。知府将那少年传上堂来,那少年立而不跪,知府问道:“堂下站立何人?为了何事来到本府大堂?”少年回道:“学生姓金名山,替姨母崔寡妇顶堂听审。”知府道:“既是替罪犯顶堂,见了本府为何不跪?”金山哈哈大笑道:“学生跪天、跪地、跪神灵,岂能跪你凡俗人?”他向堂口靠近几步问道:“你说崔寡妇是罪犯,请问大人她身犯何罪?”知府听这口气,觉得此人出言不凡,必然有些来头,本想离案让坐,碍于众目睽睽有失体面,便缓和了口气说道:“崔寡妇抗婚拒娶,妖术伤人,本府的两个把总被她致伤生死不明,李家几十号人生命悠关,这不是犯罪是什么?”金山道:“此乃李武举咎由自取。”他又历数了李武举许多恶迹,最后又说:“大人你看似这等横行无忌、做恶多端之徒,天理国法都难容得。圣人言‘欺人者必遭人杀,欺天者必遭天杀’”,崔募妇用软法儿治治他,使他知过自新,回头思岸,如此上效尊府、下利黎民之举,何罪之有?”一席话驳得知府无言对答,只好自找台阶往下溜,遂说道:“李武举上天报应,自找苦吃。崔寡妇之事本府不再过问,只是本府的两个把总和李家几十号人的性命不可不救,相公有无良策?”金山道:“这也不难,常言道‘老虎脖子去拴铃,解铃还须拴铃人’。大人派你的官轿把崔寡妇母女接到大堂,大人当众求崔寡妇施恩救人,可保把总等人无恙。”金山又把崔寡妇的去向告诉知府,而后告辞。
金山驾起祥云霎时就到棉花滩,见到崔寡妇掏出自己的“烘天托月珠”交给她,又教给她几句公堂应变的口诀,然后说道:“有人来请,放心前去。”说完回文殊沟崔家去了。崔寡妇母女被师爷接回公堂,知府并不让她下跪,而是很谦和地说:“崔大嫂,官司已由你侄儿顶堂了结,今日请你来是要你快将堂下的这些人救醒。”崔寡妇顺着知府所指望去,只见公堂两旁躺着几十个人,她没说啥从身边取出一样东西向两边绕了两圈,口里默默念道:“日出东海,月落西山,阴阳回旋,波罗若般……”刚念完,只见躺着的人个个揉眼打哈,好像刚睡醒一般,坐将起来。李武举一个箭步上前欲打崔寡妇,崔寡妇忙念:“日升月将没……”李武举重新瘫倒在地上,吓坏了李武举的两个老婆,双双跪在崔妇寡面前求饶,知府也请她网开一面,放李武举一条生路。她这才把李武举重新救醒。此刻,知府方才明白崔寡妇并非妖术伤人,乃是身藏宝物。知府正想在那宝物上打主意,忽见一衙役手捧一张纸条禀道:“老爷,小人正在衙门口戍守,见天上降下这张纸条。”知府接过一看,上面写道:“人世沧茫,官海浮沉,汝若明智,立绝私情。”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上天给他指路,遂对李武举说:“李兄!快回家去吧!从今往后恪守本分、居安思危,望你好自为之。”仍差人将崔寡妇母女送回家去。李武举经此折磨也改恶从善,施舍钱粮,扶危济困。后来当了文殊寺的道士,活到一百二十岁寿终。
方才公差递上那纸条从何而来?原来金山兀立云端,公堂上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知府心怀叵测,他也了如指掌,遂使天降纸条之着。崔寡妇回到家里,千恩万谢,愿将桃花许与金山为妻,择个黄道吉日二人拜堂成亲。
再说银蛇化名银河和金山分手后,翻山越岭游览了玉皇阁、百子楼、太子寺、鲁班楼,最后来到大经堂。这里庙院宽畅,古木参天,游人多在这里歇凉休息。银河进到庙院,见五六个穿戴各异的青年汉子正和一个庄稼少年撕打,茶碗、茶壶打碎一地,茶桌、板凳掀翻。一大群人围着观看。一个穿戴华丽的年轻胖子在一旁喊道:“狠狠地打,打死了我顶着,狗捉老鼠多管闲事。”一个老汉和一个姑娘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但见那庄稼少年毫无惧色地应付着众人向他袭来的拳脚,同时骂道:“大白天调戏一个姑娘,你是什么东西?”胖子也骂道:“泥腿子不知真金玉,老子今天叫你认认我是什么东西?”骂完又喊声:“打!”庄稼少年虽然手脚麻利、力大过人,但毕竟寡不敌众,渐渐有些支撑不住,那老汉、姑娘磕多少头也是白搭。银河料定一定是庄稼少年见义勇为,为这一老一少打报不平。她决意助少年一臂之力,上前一步喝道:“住手!”众打手见是一个姑娘,顿感惊奇,遂住了手。银河问道:“老伯,他们为何撕打?你又为何求情?”老汉瞟了胖子一眼怯惧地说道:“都怪我,不……不该把茶摊摆在这里。”说着就拉女儿收拾残存的茶具。胖子见眼前劝架的女子比卖茶女更美,笑嘻嘻地说道:“小大姐!不怪他,怪我,打烂的东西我陪,嘻……嘻,既然你愿意替她那就更好,你家住哪里?”银河早已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喝道:“你这无懒,管我家住哪里?”庄稼少年指着胖子骂道:“你这坏种,吊死鬼坐轿──想得倒美。”胖子恼羞成怒又喊声:“打!”一伙无赖一拥而上将庄稼少年团团围住。银河本不想惹事生非,眼下实在是忍无可忍,一个箭步窜上前,来了个秋风扫落叶,便将一伙无赖撂翻在地,掼得鼻塌嘴歪。胖子见众打手倒地,喊声“跑”一溜风跑了。老大爷重新摆好茶摊,拉庄稼少年坐下说:“今日多亏了你,要不我女儿早叫他们抢走啦!相公贵姓大名,家在哪里?老汉好登门答谢!”少年说:“我叫水农,家住塔尔湾,一点小事,老伯何必记在心上。”他回头望了银河一眼就出庙院去了。庄稼少年的所做所为银河极为佩服,刚才他留给老大爷的姓名和住址她都早已记在心里,随后拉住卖茶女的手说:“小妹妹,他们为啥砸你的茶摊?你给我说说。”卖茶女望望老大爷似在征询意见。老大爷拉银河坐下,讲出一段往事。
那伙无赖是肃州城里出了名的地痞流氓,没有正当职业,专干些偷抢刁骗、吃喝嫖赌的勾当。进饭馆白吃白喝,碰上好物件白拿,遇见长相好的姑娘媳妇就调戏刁抢。他们和衙役班头打着通通鼓,越是人多集会的地方越肆虐逞凶。去年四月初四他父女收拾起茶摊在回家的路上,那伙无赖跟在后面,老汉觉着不妙就拐弯向李武举的庄院跑去,无赖们也追到李家大院门前。正逢李武举过生日送客人出来,和无赖们迎面相遇,李武举见眼前的女子长得秀气,心头掠过一丝色意,问是怎么回事?老汉早知李武举和那伙无赖都是一流货色,便推故说是顺便路过来看管家刘五的,因为刘五是他的亲威,李武举叫他父女进了大门,无赖们才败兴离去。乘李武举和客人说话之际,老汉才返回原路回家,谁知今天又遇上了这群瘟神。银河听完老大爷一番诉说,对人世间清浊混流、弱肉强食感到不平与惶惑,便掏出一锭银子说:“老伯,这就算对你损失的赔偿吧!”说完匆匆而去。
庄稼少年水农买了碗浆水面吃下便慢慢往回走,忽见在离他家不远的路旁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奶奶,不住地呻吟。水农问道:“老奶奶你怎么啦?”老奶奶说:“老病复发,实在走不成了。”水农说:“这里离我家很近,我背你到我家去先喝口水,然后再送你回家。”老奶奶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水农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棍一条呀!”说着就背起老奶奶回到家里。老奶奶格外留心这里的一切,四合小院,西、北两间土屋,两屋之间还有一间库房。水农将老奶奶背进西边屋里,屋里虽无甚摆设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水农出去一会,端一碗水进来让老奶奶喝,她喝下几口热水,说自己好多了。水农问道:“老奶奶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老奶奶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送我回去,难上加难。”水农不懂她的意思也没好再问,便说:“老奶奶,你大概饿了,我给你做饭去。”说着就出门去。老奶奶跟出门来,只见水农向院门外走去,她来到厨房见案板上放着半升大米,她急忙淘米、搭锅、添水、生火,使个“就地生金法”,转眼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呈现在锅里。她出得厨房,只见水农拿着一把韭菜从院门外进来。水农见到锅里的米饭好生的纳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舀一碗端给老奶奶,他说自己不饿没有吃。天已经黑下来,老奶奶还不说要回家的话,水农就让她住下。当晚老奶奶说她娘家有个侄女愿给他做媳妇。水农心想:“我单枝单杆孤身一人,从来没人提过给我问亲,老奶奶诚心诚意我怎好推辞?”便一口答应了。第二天,老老奶奶说:“我这就去给你说亲。”说完就走了。正午时分,一个骑马的男子来到水农家,他从马上取下一套新衣裳说:“你叫水农吧!这是我姑妈给你买的,我姑妈把我妹妹许给你做媳妇,等会儿她自己走来。”说完扬鞭而去。太阳偏西的时候,只见一个穿戴华丽的女子向他家走来,水农断定她必是新娘,就让进屋里,那女子向水农深施一礼说:“我叫银河,是我姑母做的媒来当你的媳妇。”水农当下自觉一股甜蜜蜜的滋味绕在心里,也不知说啥好,只有用笑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原来那位老奶奶和送衣人都是银蛇变化的,从此水农和银河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生活得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