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孝媳湖的西北角,有一片新植的竹子。竹林间的曲径上,走着几位穿着时髦的靓女,叽叽喳喳,勾肩搭臂。远望湖中,莲叶丛内,漂荡着游船,时隐时现。郝学文坐在办公楼里,凭窗欣赏着美妙画图,不禁脱口而出:“竹喧游玉女,莲动下轻舟。”
孝媳街“两委”办公楼临湖而建,刚刚启用不久,室内还散发着新房的味道。就在三楼会议室里,即将进行一次调解活动。
主席台坐西朝东,条案、座椅调置台沿。郝学文坐在中间,左右是周明波、鲍富平。主席台下两侧,分别摆放着一溜儿连椅,鲍昆富坐在南侧连椅上,老伴坐在旁边轮椅上。看李三娘那瘦骨嶙峋的憔悴样子,躺在灵床上,盖上纸就能哭了。鲍驴儿、贾盼春、鲍骡儿、江可依依次坐于北侧连椅。座池内坐滿了观众,绝大部分是中老年人。座池两侧及后边的通道,挤站着数不清的年轻人。这个群体中,既有自愿前来的好事者,也有被村委会刻意召来的疑似不孝不恭、或是有过“逆道”劣迹的晚辈。主席台前,滚窝泛蛋的挤着一堆顽童,那些“七岁、八岁万人嫌”的熊孩子,有些故意“挤油”,有些嘴巴搭在台沿上,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调解大会由鲍富平主持。为了让大家安静,他“嘭、嘭、嘭”地敲了三下话筒,大声说道:“大家安静一下,现在开始调解。今天我们调解的当事人,是昆富大爷老两口儿和驴子、骡子们。”鲍富平扭头冲着鲍昆富说,“昆富大爷,你有什么诉求,当着大家的面说吧。”
听到鲍富平叫他,鲍昆富双手摁着连椅,非常艰难地站了起来。虽然生活到了如此窘迫的地步,但他仍然是一副庞眉皓发的斯文模样。他定了定神,干咳两声,慢慢说道:“我和老伴儿在敬老院住了半个多月了,全靠我的3600元退休金维持着,再不够了就借点债。老伴得的是肺腺癌,一片药就得460元。敬老院的床位费每月3000元,俺俩的伙食费,每人每月600元。这么大的花销,已经把俺掏空了。下个月的床位费和医药费就没有着落了。人家敬老院说来,院里有规定,如果交不上床位费,立马就得走人。那样的话,俺老两口就得流落街头,老伴儿就得活活等死。俺现在就请你们帮帮忙,求求俺的两个儿子,出点儿药费,叫老伴儿再活上几天。反正也没多大活头了,别叫老太婆死在大街上就行了。再就是离开敬老院,回家去住。没有别的要求。”
“啊……我娘哎,俺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病啊?俺不想累背小孩们儿呀,别的嘛也不求,就是要点儿药,安眠药也行,老鼠药也行,叫俺吃了,快点儿死了吧,给孩子们减轻点儿负担吧。”
“人之将死,其言哀矣。”这一声绝望的哀鸣,令人痛彻心扉,霎时间震惊了全场,室内鸦雀无声。
稍顷,座池里群情激愤:咬牙切齿,顿足握拳,拭眼抹泪,唏嘘不已。有一位身着红毛衣的小姑娘,不知是不忍直视老太太的凄惨哭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低着头,揉着眼,默默地离开会场……
再看鲍骡儿夫妻,埋头至裆,肩头抽动。鲍驴儿依然是满脸漠然,不停地咬着指甲。贾盼春扭动着肥硕的身子,晃动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狗尿苔”发型,觍脸望着天花板,一副悠闲散淡的样子。
鲍富平决定,先从解决住处说起。于是问道:“昆富大爷,你不是有两处院子,有好多间房子吗?怎么就没有住的地方呢?”
鲍昆富“唉”了一声,说:“我本来有两个院子,每个院子有五间房子,可全都分给了两个儿子。西院给了老大,东院给了老二。”
“分给他们也不要紧,那也得先有你们老两口住的呀。”
“原来说的是,每个院子有俺老两口的两间,可现在就不让住了,所以俺老两口就住进了敬老院。”
鲍富平扭过身子,冲着鲍驴儿吼道:“驴子,为什么不让老爹老娘住?真是个‘恶尔葬’。”
本来,鲍驴儿年长,按辈分鲍富平应该喊他大哥。可他竟然如此不孝,难免教人愤恨,鲍富平不但不尊称大哥,嘴里还聊二叭三。
这时,贾盼春忍不住了,理直气壮地说:“这房子是俺的,凭嘛让别人住啊?”真是唱戏的不拉弦,张嘴就不靠谱!
“谁不知道啊,那是昆富大爷分给你们的,怎么就成了你的呢?老人就成了外人了呢?”鲍富平步步逼问。
“这里边的真事外人哪里知道啊。俺这五间房子,有三间老房,有两间新房。那三间老房是祖上留下来的,那两间新房是俺个人盖的。所以都是俺的,外人没权来往。”贾盼春直说得满嘴是理,唾沫星子乱飞。
周明波插言道:“那三间老房子如果是祖上留下的遗产,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的规定,应该由第一顺序继承人鲍昆富继承。”
鲍富平接茬说:“鲍驴子、贾盼春听清了,老房子就是你爹的,你们不能隔着河跳井。”
周明波问鲍驴儿:“那两间新房到底是谁盖的?”
贾盼春抢着说:“那两间新房是俺盖的。”
鲍昆富说:“可都是我出的钱啊。”
贾盼春又抢着说:“可是俺出力盖的呀。”
周明波问:“你们出钱来吗?”
贾盼春说:“俺没出钱,可是俺出了大力呀。”
周明波说:“谁出钱房子就应该是谁的。”
鲍富平说:“你爹出钱盖房,你还不该出点力呀,你出点力还算你长眼色呀?你出点力房子就是你的呀?照你这样的混蛋逻辑,咱孝媳街的住宅楼,就不是开发商的,那就该都归建筑队了?简直是奇谈怪论!”
“……”贾盼春张了张嘴,瞪了瞪眼,啥话也没答上来。
鲍富平说:“既然房子是老人的,那就回来住呗,这太天经地义了。”
“那可不行。现在是法制社会,咱都得讲法,宅基地使用证已经改成鲍驴儿了,俺已经问过律师了,人家说这个受法律保护。俺不愿意,别人就不能随便来住。”贾盼春突然冒出这么一番话来,令大家一惊。从她讲话的神态来看,显然是受过“明人”指点,怪不得说话那么理直气壮呢。
沉默了一会儿。
鲍富平问道:“昆富大爷,宅基证换名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轻易地就换成驴子的名儿了?”
一听这话,鲍昆富又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没办法呀。当初是这么说的,西院给老大,东院给老二,每个院都有俺老两口的两间房,一直住到老死。原先我们住在东院,跟老二一家共同生活。前不久,老大媳妇儿非要叫俺老两口到西院去住。我们还挺高兴。刚搬过去头两天还行,随后态度就变了,原因是,老大媳妇提出宅基地换名,说是这里很快就要拆迁了,到时候办手续很麻烦。如果宅基证换了名,就不让老的操心了,由他们直接去办就行了。听了他们这话,我琢磨着不大对劲,就没有同意。然后,老大媳妇儿就摔碟子砸碗,整天骂骂咧咧……”
“俺娘家爹妈都很文明,从小就没教过俺骂人。”贾盼春觉得有些恼羞,插嘴争辨起来。
“你先不要泛泛,先叫昆富大爷说完。”鲍富平马上制止了贾盼春。
鲍昆富喘了一口粗气,接着说道:“她整天连罥带骂,确实叫人上火。可是转念一想,如今老了,沦落到人家手里了,也没办法呀。就自我安慰,反正挨罥也不疼不痒,罥就罥去吧。其实不然,她还动手打我哩。……”鲍昆富说到这里,哽咽了,说不下去了。人们静静地观望着他,谁也没有催促他。稍待片刻,鲍昆富继续说道:“有一天,大媳妇儿又指桑骂槐,冲着狗说,成天光知道叨嗓睡觉,又不干活,个人不快死了,活着干嘛?猪喂肥了还能宰了卖肉哩,你这个喂肥了也是白浪费饲料。我一听这话,就知道是罥我。实在气不过了,就还了一句:你的爹妈老了,他们活着也是浪费饲料呀?也怨我,不该挨罥还口。也是老大媳妇儿护着爹娘,冲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大耳光,打得我一个趔趄坐在地上。我都70多岁了,爹娘也没有打过我呀,她却打得我好几天脸上还有血印子。呜……”一个70多岁的退休教师,竟然象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鲍昆富的控诉和哭声,气得鲍富平头皮发炸、怒气冲顶,他强压怒火,站起身来,一拍案子,高声质问贾盼春:“你说,你怎么对一个70多岁的老人,下这样的狠手,你没有爹娘吗?你说!”“啪、啪、啪”,鲍富平又连拍了三下案子。
贾盼春醉死不认半壶酒钱,争辩说:“他这么说,完全是无理反缠。那天,老公公骂俺家爹妈,俺上前和他讲理,撕扒的时候,是他的脸碰得俺的手,俺可没有动手打他。”
鲍昆富低声自语:“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听到贾盼春狡辨,鲍富平怒不可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台子,几步冲到贾盼春跟前,张开铁扇子一样的大手,照准贾盼春的脸面,左右开弓,啪啪两掌。这意外的举动,迅疾的动作,把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日后谈及此事,有人觉得非常过瘾,但是打得太少;有人觉得赏心悦目,但是太过突然;摄像师慕长江则觉得极其惋惜,没有先兆,没有准备,没有抢下这千载难逢的精彩镜头。
最着急的是郝学文,他担心贾盼春不肯善罢干休,别再衍生出群体事件,因此,紧握的拳心已经浸出汗水。
“噢……打得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约摸过了七八秒钟,大家这才醒悟过来,整个会场一下子沸腾起来,鼓掌声、叫喊声交织一起,极似当年治河工地众人起哄的壮观场面。
会场的第一排连椅上,坐着一位脑袋泛着青光的“秃葫芦”,站起来大喊:“打死她!这种人活着浪费空气儿,埋了占地儿,还是砸巴砸巴喂狗省事儿。唉,儿媳妇儿打公公,屎壳螂腚上插鸡毛,这算什么鸟儿啊!真呲毛。”“秃葫芦”叫鲍阁平,从小喜欢剃个光头,像个青皮葫芦,大伙儿都叫他“葫芦娃”,后来长大了,就叫“葫芦哥”,如今年过半百,全孝媳街就不分老幼,不论辈分,通称“葫芦翁”,叫者不避讳,听者不烦恼,很是和谐与亲切。
“噢……”会场上又是一阵喊叫。
突如其来的袭击,将贾盼春惊得呆若木鸡,她下意识地捂着右脸,坐在连椅上一动不动,仰视着鲍富平那圆睁的怒目,冷峻的眼光,逼人的杀气,像鹰爪下的幼兎,像虎口中的羔羊。鲍驴儿也惊骇至极,像头遭瘟的死猪,蜷缩在妻子身旁瞠目结舌。
贾盼春终于缓过神来。嗫嚅地问鲍富平:“你为嘛打俺?”神情是那样的惊恐,声音是那样的微弱,极像犯下弥天大错的顽童,规规矩矩地接受父亲的训教和棒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