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红
天刚麻糊糊,满娃和爹就出了村子。
爹的手里端着只木盘子,盘子里盛的除了纸钱香烛,还有娘蒸的三个白奶奶馍;满娃挑着一只红火蛋灯笼。灯笼是前几天爹从镇街上买回的,灯笼里有坨圆圆的萝卜头,是娘天刚擦黑就削好的,娘在萝卜头里挖个窟窿,然后倒满了清油,再插上一根火柴棒和白棉花缠的棉签,就算是灯笼的灯捻子。
现在,灯捻子早在出门前就被爹点着了,灯笼红红的亮亮的,真的像一只圆圆的红火蛋,被满娃用一根细细的竹棍挑着走。
一轮黄葱葱的月亮从庄东的塬岭上爬了出来。
麦地的雪早化完了,一片片黑魆魆的,麦地边的土路白得像在发光。风很冷,吹得人鼻尖和耳朵火辣辣地疼。
满娃跟在爹身后顺着庄南的土路往前走。走着走着,满娃就问爹:“我爷的坟在哪哒?”
爹说:“你爷的坟在南塬塬顶上。”
“我爷的坟咋不在庄东坟地里?”满娃歪着头又问爹。
村子里的坟地在庄东,一座坟头连着一座坟头,一个土疙瘩挨着一个土疙瘩,每座坟头上都长着柏树、桑树还有臭椿树,远远望过去,黑森森的一片。
爹停了一下,顿了顿,说:“你爷是地主。”
满娃听见自己的心“腾”地一下跳了一声,紧跟着,满娃的脸就红了。满娃知道,地主不是好人。满娃在村子里麦场上演的电影里看过,地主欺负穷人不说,还糟蹋穷人家花骨朵似的黄花大闺女,满娃不清楚,爷爷是不是也是这样?
满娃低着头,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路后,终于还是问爹:“我爷是不是好人?”
爹“扑哧”一声就笑了——
“你爷好人么,走路怕踏死只蚂蚁,心慈得比女人还软。你爷说,叫花是懒下的,财东是攒下的;你爷天没明就起来满村满野去拾粪,隔夜的狗屎冻得硬咣咣的,牛马在大清早屙的第一泡粪热乎乎还飘着股清香,你爷一堆狗屎一泡牛粪拾得满脸笑嘻嘻的。你爷给长工吃着油饼荷包蛋自己老鼠样咯嘣咯嘣嚼着干馍馍;你爷说,伙计,吃饱咥好,给咱把地里的庄稼拾掇好!不到三五年,你爷就成了咱塬上的大财东。
“后来,解放了。你爷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地被没收了,牛马叫人牵走了,你爷说,地是招牌钱是累,门楼是阎王爷的催命鬼,你爷‘哇’一声哭了。
“后来定成分,你爷就成了地主。大队开会,你爷被人推到一个土台子上,几个戴红袖箍的人朝着你爷喊,老地主,老实交代你怎样剥削、压迫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你爷昂着头,一声不吭,背直得像背着块厚钢板。戴红袖箍的人在你爷背后踢了几脚,你爷打个趔趄就跪在了土台子上。
“夜黑了你爷回了家。你爷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爹娘,我咋能给恁多人下跪呢?!你爷呜呜呜像个娃娃一样哭了。天明时,你爷解下裤腰带将自己挂在房梁上,死了。
“你爷死了,队里不让你爷进庄东的坟地,你爷就埋在南塬塬顶上,连个坟头都没留……”
风吹得满娃手中的红火蛋灯笼一摆一摆,满娃看不见爹的眼睛,但满娃知道,爹的眼睛里肯定有泪。
南塬塬顶终于到了。
爹指着塬顶上一块麦地对满娃说:“满娃,你爷在那哒。”
顺着爹手指的方向望去,满娃看见地里黑魆魆的,除了一片黑黑的麦子,四处平展展的啥也没有。
满娃跟着爹往地里走。
爹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爹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接着将满娃手里的灯笼插在十字上,然后爹对满娃说:“满娃,跪下给你爷烧纸。”
满娃跟着爹跪了下来。爹从木盘子里取出了香烛,点着后插在了地上,然后爹点着了纸钱。纸钱红红的火舌跳起来的时候,爹从木盘子里的奶奶馍上掐了几块馍扔进了火堆里。
刚刚着过的纸灰打着旋儿,一片片升向了空中。
爹说:“满娃,给你爷磕头。”
满娃跟着爹磕了三个头。
爹站起身,扑打了下膝盖上的泥土,说:“满娃,咱回么。”
满娃转过了身。
一转过身,满娃忽然看见,塬下的田野上一下亮起了一只只灯笼,红红的,亮闪闪的,有的地方只有一只两只,有的地方却密麻麻十几只灯笼挤在一起,像赶集赶庙会一样热热闹闹的。月亮早已升上了东天,圆圆的,亮亮的;天上的星星疏疏的,一颗两颗,不仔细数根本就看不清楚,好像天上的星星今晚都落到了地上,变成了地上的一只只红灯笼。
满娃站在塬顶上向村子的方向望过去,整座村庄现在成了夜色中一个黑黑的墨疙瘩,从村子里隐隐飘出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满娃跟着爹从塬上往下走。
走着走着,满娃忽然问爹:“我爷现在在哪哒?”
爹说:“你爷在天上,你爷在天上拾粪呢,你爷在天上赶集赶庙会看戏呢,你爷在天上割麦锄玉米呢,你爷在天上过他在地上没有过过的好日子呢。”
爹停了停,爹又说:
“你爷在你身上的一滴血里,你爷在你身上的一块骨头里,你身上的一滴血是你爷的,你身上的一块骨头是你爷的,今黑咱给你爷挂一只灯笼,你爷就打着灯笼回家来看满娃呢。”
夜黑了。月亮升上了中天,院子里明晃晃的,村庄里的鞭炮声早已无影无踪了,四处寂寂的,静静的。
爹说:“满娃,快些睡。”
娘说:“满娃,快些睡,明早起来还要上学呢。”
可满娃无论怎么睡都睡不着。
满娃没有告诉爹和娘,其实今晚他要等——他一定要等着看看,爷爷会不会挑着那只红火蛋灯笼,从南塬塬顶上一路走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