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小时候,我是一个很爱提问的小囡。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就跑去问爹:“爹,爹,大海是什么做的呀?”
爹正在盐垛子旁铲盐,他说:“大海?盐和水做的呗。”
爹的回答,我不是很满意,便噔噔噔跑到隔壁大伯家:“大伯大伯,大海是什么做的?”
大伯正准备把一颗烧酒杨梅往嘴里送,他似乎被我问住了,仰着胡子拉碴的脸想了好长时间,才说:“大海啊,是风和浪做的,大伯捕鱼的时候,呼地吸上一口风,再咕嘟咕嘟吞几口浪,才捕得上鱼啊!”大伯肯定觉得他回答得好,刚说完就很得意地嘎嘎大笑。
然后他就大声地叫我的大婶:“你来听听,你这个没用的婆娘,你怎么就生不出这么机灵的小囡呢?”
大婶生了清一色三个小囝,很会抢饭吃,还经常打破家里的大海碗。
大婶笑眯眯出来,往我嘴里塞了一颗烧酒杨梅。她从来不屑为了这句话跟大伯生气。在渔村,生儿子是件很荣耀的事情,更何况,她一生生了仨。
比起来,我更喜欢大伯的答案。
大伯经常出海,回来会讲稀奇古怪的事情给我听。他看见过比小船还大的鲨鱼,还曾经看见一大群拜江猪(注:即海豚)在海里举行跳高比赛。他告诉我虾潺是因为看到梅童鱼撞了礁,把头撞肿成了大头梅童才笑得把下巴都笑脱了,把我逗得也差点笑掉了下巴。
于是我就吵着要跟他出海去。大伯就很严肃地说:“小囡不可以出海的,海龙王会不开心的,他一不开心就会兴风作浪,风啊浪啊就呜哇呜哇。”大伯说呜哇呜哇的时候总是作出张牙舞爪的动作,不像风浪,倒像是书上的大灰狼,逗得我咯咯笑。
渔船拢洋的时候是整个渔村最开心的节日,一篓篓螃蟹、一担担新鲜的鱼儿挑上岸,然后渔嫂们就开始洗鱼杀鱼晒鱼鲞,整个岛上都飘着浓浓的鱼腥味和烤螃蟹的香味。
有鱼贩子来收鱼,渔嫂们就凑成堆嘻嘻哈哈跟他磨嘴皮子,目的无非是让他每斤能多扔下几毛钱。
出海回来的男人们则啥都不用干,抽着烟卷在一起吹大牛,有时候也赌上几把。定了输赢了便一起去村里的阿二酒馆喝上几杯。
说是酒馆,其实小得只容得下两张方桌。那里的清蒸鱼是渔村一绝,不咸不淡,鱼肉鲜嫩得吃到嘴里会融化掉,这个渔村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出这个味道的清蒸鱼。所以很多男人放着家里婆娘做的鱼不吃,名正言顺地跑到阿二酒馆去喝上一盅。
每次大伯回来,我跑去问他问题却总找不到他,剩下大婶在家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啧啧,又去酒馆鬼混,你大伯,被那个阿二勾了魂了。”
开酒馆的阿二是个寡妇,她男人石根有一次出海后再也没有回来。阿二长得大手大脚,干活麻利,不大说话。除了村里头公认最漂亮的月芬以外,我觉得阿二是这个渔村里长得最俊的女人了。
大伯出海后,大婶专程跑到阿二酒馆门口叉着腰骂了两个小时,骂累了,还冲进去打破了阿二的五只大碗三个盘子。阿二一直没说话,她收拾碎碗的时候割破了手,在那里吧嗒吧嗒掉眼泪。
旁边看热闹的女人们便上来劝大婶:“算啦算啦,顺顺气吧。”大婶就收了手,回家烧饭去了。
大伯回来后,给我带来一块喷喷香的橡皮,把我乐得合不拢嘴。我在研究橡皮的时候又想出了一个问题想去问问大伯。可刚走到大伯家门口,就听到大婶在嘤嘤地哭泣。
大婶哭了好久好久,我听到大伯似乎恼了,大喝一声:“哭,只知道哭!我一口风一口浪在海龙王口里讨生活还不是为了你们娘儿几个,等我像石根那样了你再哭也不迟!”
大婶的哭声戛然而止,接下去谁也没说话,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我不敢再进去问什么问题了,顺着墙根溜回了家。
后来有一天路过晒场,我看见一大堆女人一边织网一边聊天,大婶和阿二都在,也搭腔,就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过。
八月那场台风来得令人猝不及防,整整刮了三天三夜。大伯家的小囝天天跑到我家吃饭,还打破了我家一只碗。我娘整天唉声叹气:“唉,你大伯那条船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大婶都快急疯了。”
大婶天天在海边等,总算等来了一条船,上面却没有大伯。
大伯的那条船被海龙王收走了,被收走的还有大伯。
同船的渔民都被海龙王送回了沙滩,有抬着回来的,也有一两个命特别硬的是走回来的。只有大伯一直没有回来。
全村人都聚在海边为大伯招魂,大婶凄凄地哭喊:“回来呀!回来呀!”
那天的海面特别平静,我突然想起大伯张牙舞爪“呜哇呜哇”学海浪的样子,是不是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眼泪流进嘴巴,又苦又咸,跟大海的味道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