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亮
经过26个小时的火车颠簸和4个小时的山路跋涉,十年前的一个午后,我终于又一次站在老家门口。
熟悉的门板上挂着那把旧锁,屋顶的瓦楞间窜出长势颇好的茅草。院子里静静的,几只母鸡在泥地上印着竹叶图。
得了消息的娘颠颠地赶回来,一边忙着开门,一边数叨早上就说不要锄地的,今个儿立夏,没准贵娃回家来,可你爹偏不信。至此我才知道那天是立夏,不过节气和时间对我来说已无所谓。
爹也回来了,放下锄头蹲在屋前卷着廉价的纸烟,问起我的工作他小心地斟词酌句,之后又重复诸如听领导的话吃亏是福此类的话。我含糊着。可怜的父亲,和犁耙锄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哪里明白外面人际的凶险和倾轧,他们会笑眯眯地把冷水泼在你头上,然后告诉你要保重身体。
灶间弥漫着久违的稻秸燃起的烟火味,院子里枣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娘忙着淘米生火择菜,几只鸡就在她脚下抢着啄丢掉的菜叶。
娘问:“燕儿咋没回来,她最爱吃我蒸的蛋膏了。”她的手里正弹着鸡蛋。我不耐烦,粗暴地顶撞了她。娘不再做声,可怜的母亲,人家早已另觅高枝,就要成为副市长的儿媳了,哪里还记着你那碗蛋膏。
我说累了,就回到自己的小屋。屋子还处处保留着从前的模样,从架子上的书到墙上的奖状,无一不记录着一个少年为了梦想拼搏过的痕迹。而今这些已不再重要,而今我只想找一个地方,也许是一处山谷,一片沙漠,一片森林,也许就在明天,那里将不会有欺诈与伪善,在那里我将得到一切解脱……我轻轻用被角掩上湿透的脸。
吃饭的时候,爹出去了,娘不再唠叨,只是不停地给我的碗里夹满菜。刚才的莽撞让我有点不安,却又不知说什么,更不忍心向她告别。我的娘啊,我的泪几乎又落下来。
爹回来了,手里拎着两只猪手,说给娃补补吧,外面的饭哪那么好吃啊。我清楚,若不是为了我,他们一年也不会给自己买上两只猪手。
前街的茂林伯进屋来,看见我说是贵娃回来了啊。几句话后,茂林伯话头一转:“他三叔,如今贵娃也工作了,你看我那九千块钱也该还了吧。”
爹一脸愧色,小心地赔着不是,说娃才工作几个月,这两年家里的状况你也看到了,钱还是缓一缓吧。我吃惊家里居然有这样一笔重债,而他们又一直瞒着我。
茂林伯很不高兴,说要不是看在打小一块长大的份儿上,早就过来了。只道你三叔实在厚道,若知如此,谁会把钱填这个坑啊。
我有点看不下去了,说茂林伯,不就是钱吗,也莫拿钱来说事吧。茂林伯恼了,说你娃莫嘴硬,九千块钱够俺们乡下苦干三年的了。也就是你爹心强,非要供出个读书人来,可供来供去,还不是如此?
我心中的刺被触及了,我说茂林伯,不就是九千块钱吗,明年这个时候我还你。
第二天,我不顾娘的挽留,毅然踏上返城的路。既然债是因我欠下的,我有责任来偿还。
一年后,我的口袋里不但攒够了九千块钱,更重要的是,我开始为当初的莽撞和幼稚而感到可笑。甚至于,我为有着这样一笔债务而庆幸,是它让我再一次选择了生活。
当我自豪地把钱放在爹的面前,爹笑了,眯着眼睛笑得直咳嗽:“哪来的债,当初你娘觉得你不对劲,怕你一时想不开,我才托了你茂林伯的。唉,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嘛。”
立夏的阳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