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他的故乡在浙东,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每天,他读书,写诗,和妻子一块欣赏书法,夫唱妇随,幸福得如水池的两朵并蒂莲花,随风摇曳,摇曳着自己的幸福。
妻子说:“就这样,天长地久,两情不变。”
他点头,望着妻子荷花般的笑脸,真不知今夕何夕。
一切,都随着鼙鼓声声,烟消云散。
清人入主中原,一夕之间,他所住的县城陷落。当时,他去城外朋友家参加一个诗社,回来时,只见小城死尸遍地,楼台为墟,自己所住的房子,也被焚为焦土,只有池塘中那两朵并蒂莲还开着,可在风雨中,已凋残不堪。
“竹如!”他喊着妻子的闺名,喊声在废墟上空旷地回荡,没有回声。
妻子没了踪影,仿佛蒸发了一般。
家国之仇,不可不报,他扔了笔墨纸砚,焚了诗稿,披盔戴甲,拉起一支抗清队伍。他的队伍,都是家乡子弟,都是受过清兵残害的人,因而,战斗力特强。
这支部队如一支剑,招招阴狠,剑剑封喉,打得清兵丢盔弃甲。
当又一场血战结束后,他带着队伍,凯旋回营。
这时,亲兵报告,门外抓来一个奸细,带进来,是清军一个送信的,信,是清兵统帅写的,告诉他一个消息,他的竹如已被清兵掳掠,押在清军大营中。“听说你夫妻恩爱,我们统帅说,如果将军归降,你们就可破镜重圆。”
他围着桌案,连转数圈,接了信件,答应投降。
全军将士睁大了眼睛。
举行投降仪式那天,他带着兵士,一个个青衣白袍,空手而去。到了地点,竹如被拉出来,看到他,她大声喊:“夫君,你——你不能这样啊!”说完,一头撞在面前一块石头上,倒了下去。他扑过去,一把抱住她——自己的竹如,连声喊:“竹如,竹如!”
竹如睁开眼,望着他,道:“你——不能投降,不能。”
他抱起竹如,站起来,一把扯了外衣,露出罩在里面的铁甲,抽出单刀,大喊一声:“兄弟们,按计划来,冲啊。”所有受降士兵都一声吼,扯了外衣,抽出单刀,冲向清兵。
清兵统帅见了,呵呵一笑道:“我早就猜着你会玩虚的。”一拍掌,满山遍野,清兵一拥而出,箭如飞蝗,纷纷而下。
那是一场绝望的搏斗,是一场惊心泣血的赴死。
兄弟们围护在他面前,一个个中箭倒下,血染黄沙。他面对此景,肝胆欲裂,背上妻子,最后望一眼全部遇难的弟兄们,突围而出。
背后,清兵统帅一箭飞来,他没中箭,妻子为了遮挡他,却中了箭。
面对着慢慢断气的妻子,他欲哭无泪,仰天长号,一剑切下一指,发誓和这个国家一刀两断,从此不踏入此地一步。当天,就和一个仆人驾船出海,去了一个岛国。
在岛国,他出家为僧,日日念经诵佛,用岛国的语言。
古人以不食周粟明志,他以不说故乡话来表明对清朝的仇恨。
在古寺里,一日日,他老去,长袍飘飘,锡杖往来,宛然已成了岛国的大德高僧:他已彻底忘了故乡,忘了故乡的语言。
一直到他将要死去。
那时,他已昏迷,走向那个世界。模模糊糊中,他觉得,他好像走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路,又回到了故乡,回到故园,回到自家的小楼里,对着面前池塘里的荷花,他和妻子坐在窗下,念着一首古人的词:“你浓我浓,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那一刻,他语音虽低微,却柔婉,多情,雨打芭蕉一般。
围在他床边的岛国居民,没有一个听得懂,他们互相疑惑地望着。还是他的那个仆人在旁边,含着泪告诉大家,这是一首中原的古诗,他用浙东方言在叙说。
一时,大家都静了下来,仔细倾听。可他却再也无声了,睡着了一般,只有眼角还有两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