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这是一辆开往市区的客车,女人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女人晕车,这个位置还是她跟一个小伙子调换来的。
窗外的田野已经绿起来了,暖暖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让车里的人都昏昏欲睡。女人没有,女人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想着长长短短的心事。一个硕大的竹篮摆放在女人的腿上,竹篮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布。看得出来,女人是个喜欢洁净的人。
“大姐,还是把篮子放在行李架上吧?这样怪累的。”对面座位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说。
女人回过神来,感激地笑笑,说:“不了。”女人看见了年轻母亲怀里的孩子,是个女孩,三四岁的样子,两只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篮子。
女人把手伸进篮子,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一把花生来,塞到女孩的手里。车厢里很快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女孩吃花生的样子让女人爬满皱纹的脸上泛起了鲜活的生机。
烟就是这个时候冒出来的。没有人看到它是怎么冒出来的,先是羞羞怯怯的一缕,很快就成了一股,一片。车厢里有了焦煳的气味,眨眼的功夫,气味就在小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着火啦!”女人第一个叫起来,声音哨子般尖锐。沉睡中的乘客都给惊醒了,平静的车厢里一下子炸了锅。
司机在慌乱中把车停在了路边,大叫着:“快下车啊!”可火是从车门烧起来的,没有人能够从那里离开车厢。
“大家不要慌,来,从车窗跳下去!”女人大声招呼着,一边丢掉腿上的篮子,两只手用力把车窗扒开。人群疯了似的朝那扇小小的出口拥来,有两个男人凭着力气大越过了妇女和孩子的屏障,削尖了脑袋往外钻。
女人忽然伸开双臂挡在了窗前:“不要挤,不然谁也出不去!”女人的嗓门很大,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娴静,像是一头狮子。
两个男人愣了一下,不情愿地让开了身子,骚乱的车厢顿时安静了许多。
女人先是招呼着对面那个年轻的母亲,帮着她跳了出去,又抱起吓得哇哇乱哭的小女孩,递了出来。然后是一个妇女,又一个孩子……
乘客们在女人的帮助下,一个接一个往外钻。车厢里的人一个一个地减少,火势却在一点一点地变大、变猛,直至疯狂。小小的空间成了一个蒸笼,让人透不过气来。女人不停地咳嗽着,手却没有停下,一个个或胖或瘦或高或矮的身子在她的帮助下,纷纷逃离了险境。
当最后一个人被女人推出窗口时,整个车厢已经成了一个火炉。车外的人拼命喊着:“大姐,跳啊!快跳啊!”
女人的头刚刚探出窗外,又缩了回去。她的手在蹿着火舌的车厢里摸索了一阵,然后递出来一只烧黑了的竹篮。两个男人一边接过篮子,一边把女人从窗口拽了出来。女人的头发已经烧焦,脸上像是抹了一层黑,衣服上还蹿着火苗。几个人冲上去,手忙脚乱地把女人身上的火扑灭。
女人大口喘了会儿气,忽然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女人和另外几名伤员被送进了医院。
女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睁开眼,女人看见了洁白的墙壁,洁白的被单。不知名的鸟叫着着从窗外掠,让女人恍惚间觉得在梦里。
第一个获准进入病房的是市报的记者。记者望着女人瘦小羸弱的身子、伤痕累累的脸,和那一头烧得不像样子的乱发,抿着嘴,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大姐,感觉好点了吗?”
女人点了点头。
“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女人又点了点头。
“据说,您当时就坐在窗边,本来可以第一个逃出来的,您为什么不逃?
是什么让您坚持到了最后?您难道……就不害怕吗?”
女人咧开嘴,一朵笑在她的唇边绽放开来。女人说:“是我儿子,我儿子让我坚持到最后的。”
“您儿子?”记者的眼里满是惊讶,“他在哪儿?做什么工作的?”
“他没有工作。”女人盯着天花板,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去年这个时候,为了救一场火,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一个人睡在了市郊的那面山坡上。这次,我就是去看他的。着火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儿子的身影。我想,要是给火烧死了,不是就能见到我的儿子了吗?我当时觉得儿子离我越来越近了,他还冲我招手了呢,真的。你说,去和儿子见面,我有什么好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