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友田
村外有一口老井。
天刚蒙蒙亮,爆花匠便推着一独轮车家什,从老井旁边经过。车轱辘,将山路碾轧得“咯吱”响。傍晚,余晖洒在爆花匠酱紫色的肌肤上,像镀了铜色,连汗珠都泛着铜的色泽。远远地望见老井,他就有一种到家的感觉。每当走到老井的近前,他就会放下车子,坐在长满青苔的井台上,点上一锅烟,“吧嗒吧嗒”地吸着,听“咕咕”的微响从井里飘上来。
爆花匠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也许再过不了几年,他就推不动那辆老独轮车了。在他的生活里,没有爆花罐炸响的声音,就会变得像铁板一样生硬。他喜欢坐在滚热的炉火前,轻轻地摇动着爆花罐,随后,“嘭——”的一声炸响,一阵阵爆米花或大米花的芳香,便溢满了他的世界。
空闲的时候,他就捏几粒膨胀的爆米花放入嘴里,让那经炉火炙烤出的最真实的芳香融入唾液,继而,浸入骨髓。
雪,下了一夜,山路便被封住了。爆花匠像山里其他的男人一样,开始猫冬了。在一年当中,冬季是爆花匠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屋子里没有女人的气息,就像一罐炙烤焦糊的爆米花,只有一股刺鼻的异味,他甚至连炉火都懒得生。
一天傍晚,村主任和几个村人走进来,他们告诉爆花匠,村口有一个疯女人快要冻死了,只有他家没有女人,方便收留。爆花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说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别人会怎么议论?
村主任狡黠地笑了,待笑过之后,便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这是村委的决定,再僵持下去就要闹出人命。以后,全村人都可以为他证明清白。
爆花匠便推起独轮车,跟着村主任他们朝村口走去。那个衣衫褴褛的疯女人,像一只被冻僵的蚂蚱一样,蜷缩在井台边,几乎被雪覆盖了。
直到爆花匠将那个疯女人推回家里,村主任才吁了一口气,然后和另外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着荤话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疯女人和局促不安的爆花匠。
他把炉火生了起来,将土炕烧得暖烘烘的。然后,爆花匠做了一锅葱花面。当他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端到疯女人眼前时,她竟伸手抢了过去,而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疯女人吃了整整五大碗,爆花匠在一旁看得眼睛涩涩的。吃饱了,疯女人就一直瞅着他笑。那一张笑脸,爆花匠好像在以前的梦里见到过。
第二天,疯女人洗干净了身子,并换上邻家女人穿剩的衣裳,竟也露出了几分女人的丰腴。晚上,疯女人躺在被窝里,出神地看着爆花匠将炉火逗弄得像舞蹈一样。热浪打着旋儿,往她的怀里钻。疯女人妩媚地笑着,并撩开了被子一角,她的身子像一条晾晒在岸上的银鱼。爆花匠被她的笑容给彻底融化了,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这个冬天,在爆花匠的眼里变得异常温暖起来。他甚至希望这个冬天一直延续下去。然而,村前山沟里的冰冻还是开始融化了。一丛一丛的迎春花,给大山披上了一件硕大的金黄色的铠甲。
爆花匠又开始推着家什下山了,只是他此时的心不再像过去那般空荡了。
他总是迫不及待地盼着日落,早一些收拾家什,赶回家里,多看一眼疯女人的笑脸。疯女人的笑脸,可以将他一身的疲惫瞬间融化掉。
又一天夜里,村主任沉着脸来了,他告诉爆花匠,明天派出所要跟疯女人的家人来领人,让他准备一下。第二天,警车果然来了,两个小伙子和疯女人抱头痛哭。疯女人正是他们四处寻找的母亲,他们已经寻找了大半年。临走时,疯女人仍是一脸的笑,她甚至没有跟爆花匠说一句感谢和道别的话,就爬上了警车。而她的两个儿子,为了感谢爆花匠收留他们的母亲,执意给爆花匠留下了两千块钱。
疯女人坐着警车走了。
村主任来爆花匠家时,爆花匠正独自坐在屋子里发呆。村主任将桌子上的那两千元钱揣入衣兜里,然后盯着爆花匠说,这钱暂时由村委会保管,待派出所进一步落实之后再决定。
爆花匠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在经过那一口老井的时候,他就会坐在井台旁抽一锅烟,忧心忡忡地想着心事。他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疯女人的笑脸,以及村主任深不可测的眼神。他不知道,派出所进一步落实的结果会是什么。
爆花匠越来越消瘦了。
终于有一天,爆花匠在山下忍不住问一个汉子,一个人上了别人的婆娘算什么呢?汉子狠狠地说,那就犯了强奸罪!听了,爆花匠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那婆娘要是个疯子呢?爆花匠的心里还有一线希望。
那就是禽兽,应该吃枪子!当时,对方是咬着牙说的。
爆花匠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熄灭了,他终于明白了村主任眼神里的含义,原来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准备吃枪子的禽兽。
那一天傍晚,爆花匠在老井旁边坐了许久。忽然,他听到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村子里传过来。爆花匠惊慌失措地躲到附近的树林里,警车从老井旁飞驰而过。爆花匠目视着那辆警车渐渐消失在山道上,魂儿好像一下子被带走了,他瘫坐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村人发现,爆花匠的那辆独轮车,静静地停在老井旁边。车子上放着一件女人穿过的衣服,里面包着一沓或新或旧的纸币,只是不见了爆花匠的身影。直到傍晚时分,人们才将爆花匠的尸体从井里打捞上来。
法医鉴定之后,爆花匠是属于自杀。
待送走派出所的人,村主任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真他娘的邪门,牛二那小子抢劫刚被逮走,这老家伙又闹出个“自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