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丽妮
茫茫原野,她面南伫立,雕塑般。猎猎朔风把她的红裘皮大衣生生地扯起来。
侍卫的马蹄一声比一声紧,复株累单于的旨意一次比一次急,催她回营。
她,一动不动。
她要等到汉宫的诏书,等待她的君王答应她的请求,诏她还宫。
太阳西沉,南面的黑马终于踏着滚滚黄尘疾驰而至。
汉宫的使君小心翼翼地传达成帝的诏令,望公主以国为重,从胡俗。
子蒸其母,伦常混乱!只吐出八个字,她就倒在了地上。
大漠夜漆黑,帐内,白毡地上,苏醒后的她坐了整整一宿。细心的侍女,送来了一杯又一杯浓香温热的奶茶,她没喝一口。
不久前,同样的白毡地上,同样的漆黑夜晚,垂老的单于收起了昔日鹰般的眼神,像那远逝的星,渐渐隐入远空。
让妾跟王走吧!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他摇摇头,两眼望向他们两岁的幼子,欲熄的火苗又蹿起了点点火花。
他把王位传给了他的长子。
他要把她和他们的幼子交给年轻的复株累单于。
是夜,年轻的复株累单于戎装配马,立于帐前,等待她披上红裘皮大衣掀帘而出。他要擎着她的细腰,跃上马背,在大漠纵情飞驰。
把那支狐尾拿来。她轻轻地对侍女说。
这支在清冽的香溪洗涤过无数次的狐尾小楷,是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伴随她登上雕花龙凤官船,顺着香溪,入长江,逆汉水,走进了长安那巍巍汉宫。
在寂寥凄清的宫阙里,又曾让她在挥豪的宣泄中得到过无数的慰藉。后来,再跟着背负汉宫重大使命的她一路颠簸,经过不毛之地,走过雁门关,在滚滚黄尘中陶染腥膻,饮尽异邦风月。
她长长的睫毛扑扑颤动,细嫩的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笔杆,一方洁白的丝绢在面前缓缓展开: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书罢挂笔吟唱,歌声如泣如诉,和着琵琶的哀怨,透过厚厚的帐顶,像幽咽的溪水流向茫茫夜空。
歌声惊动了帐外的年轻单于。他果断地揭开帐帘。
煮奶茶的篝火还在烧着,她那白玉般的脸庞被映染上了一层红,如同一朵尊贵的红牡丹。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凝望着她,坚定而热烈。
这个强悍的年轻单于,已不再是侍立在她身旁,称她为“小母后”,聆听她讲述中原耕种织布故事的那个年轻人了。两团若隐若现的小火苗,如今已燃烧成了熊熊烈火。
她坐着没动,脸上还是那端庄的仪容,柔软的手指依然在弦上水般波动。
嫱儿。声音低沉,有力。
琴声的水波晃了一下。
嫱儿。他上前一步,抽出她怀里的琵琶,握住她的手腕,一把拽到身前。
放开!我是你的母后。
不!你是我的阏氏!他用粗壮的臂膀把努力挣扎的她紧紧箍在胸前,埋下头,在她耳边低低地说。
父死,妻其后母。就算匈奴没有这个风俗,你,也会是我的!他轻轻托起她那举世无双的脸,箍得更紧了。
嫱儿,你知道不知道?你踏上了这牛马遍野的大漠,你就是大漠永不熄灭的火把,也是我心中永不熄灭的火把!
你知道不知道,你给大漠带来多少财富、安宁和希望?你看,因为有你,南边不再起烽烟,骑马的男子扶起了犁耙,挤奶的女人学会了缝纫……除了你,嫱儿,漠漠原野还有谁,配做我雕陶莫皋的“宁胡阏氏”呢?
嫱儿啊,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决心要带着你,踏遍大漠的每一个角落。
而你,为何总躲着我?父王把王位交给我,把你交给我,就是让我接替匈奴对汉宫的承诺,继续疼爱汉家公主呀!
嫱儿,我不能辜负父王,更不能辜负大汉宫啊?
他宽而阔的脸上,剑眉钩目,狂野的眼里火焰烈烈。
她的心隐隐地疼了。
未央宫内,元帝殷殷厚望的注视,犹在眼前;长安街头,老人含泪挥手的叮咛,犹在耳边……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哈哈哈……
强悍的复株累单于一把把她横腰抱起,大步踏出帐外,翻身跃上雪白的骏马,往东方驰骋。
遥远的地平线上,太阳突现万道光芒,绚丽的霞光披在他们身上,披在他们身后千万个营帐上。
那千万个营帐,骤然间万鼓齐鸣,彩灯高挂,彩旗飘扬,人们纷纷涌出营帐,为他们的国君国母欢腾雀跃。
无边的草原上,骏马奔驰。雪白的马背上,她那耀眼的红裘皮大衣,迎风飘起,撒下一路芳香。芳香过处,草肥叶茂,百花盛开,牛羊马儿宛如星汉灿烂……
(后记):
公元前33年,北方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主动对汉称臣,并请求和亲。汉元帝尽召后宫妃嫔,王昭君挺身而出,慷慨应诏。此后60多年,汉匈两族团结和睦,国泰民安。公元前31年,呼韩邪单于亡故,王昭君以大局为重,忍受极大委屈,按照匈奴“父死,妻其后母”的风俗,嫁给呼韩邪的长子复株累单于雕陶莫皋。王昭君去世后,厚葬于今呼和浩特市南郊,后人称之为“青冢”,碑上所刻“一身归朔漠,数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于卫霍同。”是对其一生功绩的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