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所言极是!去吧,送得越远越好,绝不能让这婢子找回家来!”
“好的,在下一定照办不误!”
于是,周郎中怀里揣着从花妮那里诈来的银子,手中牵着老太太用重金买来的婢子,乘着夜色,满载而归了。至于花妮从此是否能够得到清静,且听下回分解!
酒鬼踏上黄泉路,花妮绝食殉丈夫。
贞洁牌坊庄前立,何谈身体已玷污。
周郎中当真言中了,长期酗酒果然折寿短命,花妮将老色鬼轰出家门还没到半年,她的酒鬼丈夫在一次狂喝滥饮之后,便因胃出血而一命呜呼了。酒鬼的妈妈抱尸恸哭之后,指着花妮的鼻子尖破口大骂,一口咬定是花妮吸尽了儿子的阳精,从而断送了酒鬼的性命。花妮没作辩解,她很清楚,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面对着婆婆的污言秽语,花妮平静地言道: “我是妖怪,我是害人精,丈夫死了,我也没有意义荀且于人世了!我已经想好了,愿意陪丈夫同赴黄泉!”
“哼,”婆婆撇了撇干嘴唇: “想死,自己寻个清静地方好了,可别死在我家里,为儿子治病,我已经倾家荡产了,断没有钱来发送你!”
“妈妈,我死后,你无需单独给我制备棺木,你且将儿子晚几天下葬,我这几天就可以死掉,然后,与丈夫装在同一个棺材里便妥了!”花妮抹了一把绝望的泪水: “我与丈夫同赴黄泉,到了那边,我依然做他的妻子,永远伺候他!”
“对,”婆婆冷漠地讥讽道: “对,对,你继续折磨我的儿子,吸尽了他的精血还不肯罢手,还要啃光他的骨头,你个不得好死的小妖精!”
婆婆可没把花妮的话当真,恶狠狠地嘟哝一番,便拂袖而去,张罗着儿子的丧事去了,而花妮则反锁上房门,决定绝食殉夫。
获悉酒鬼的死讯,周郎中好不兴奋,心中依然惦记着花妮,于是,以吊唁为借口,不怀好意地来到酒鬼的灵柩前,晚年丧子的老太婆早已哭得昏天黑地,看见周郎中,哭得更加伤心了: “神医啊,你送婢子送到哪去了,自从那晚以后,怎么再也寻不到你的影子啦,如果能够找到你,我的儿子便不会死掉了。神医啊,你不知道,我儿子被那妖怪吸尽了精血,大口大口地吐血,我也不知道找了多少个郎中,看了以后,都摇头叹气,郎中来了不少,却只有一句话: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老太太,”周郎中装模作样地搀扶着老太婆,心里嘀咕道:你儿子都喝得胃出血了,当然无药可救了,如果你找我来医他,我敢保证,死得更快。而嘴上,周郎中则言不由衷地嘟哝道: “一个人的生老病死,皆是命中注定,谁也强求不得啊,老人家,你要想开些,不要过份悲伤,要保重身体!”
“可是,从此以后,谁来给我养老送终啊!”周郎中听罢,心里冷笑道:好么,难怪哭得如此伤心,原来还是为自己考虑啊。于是,周郎中继续假意安慰道: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
“周先生啊,”老太太抹了一把泪水,对周郎中无中生有的妖怪依然是耿耿于怀: “我问你,你把那婢子送到哪去了?远不远啊?没准那妖怪晚上又溜了回来,每夜照常吸我儿子的精血,直至把我儿吸得精尽人亡了!”
“老太太,”自从到婢女骗到手,周郎中便潜到县城里,赁了一间东倒西歪的茅草屋,荀且安顿下来,靠卖假药、抽签、问卜,或者是装神弄鬼糊口度日。而此时,周郎中继续编织着弥天大谎,并且脸不红,心不跳,老鼠眼眨了不眨: “为了能够把妖怪从你儿子的身边引走,我连家都没回,领着婢子走啊、走啊,过黄河,到淮安,又到了扬州,再后来又到了南京,……,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不妥当,距离你家还是挺近的,于是,我干脆找到码头,上了客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最后到了四川。我掐着指头一算,蜀地距离咱们这里至少有七、八千里路,并且山高水险,很不好走,自古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么,所以啊,那妖怪断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于是,我就把那婢子廉价卖掉了,换来的银子当作盘费,都扬洒在回来的道上了,……”
“可是,”老太婆失望地嘟哝道: “我儿的性命还是没保住,还是死掉了!”
“唉,”周郎中撒完了谎,又叹了口气: “老人家,我还是那句话,你儿命该如此,前世注定了他不是你的儿子,所以啊,你就不要指望他给你养老送终了!”看着老太太又咦咦地抽泣起来,周郎中再胡诌下去,自己也感觉没趣了,于是,言归正题,周郎中一边装模作样地参拜上祭,一边暗暗地嘀咕道: “酒鬼啊,你既然撒手而去了,扔下个媳妇孤守空房,无依无靠,本人一贯的悲天悯人,你放心去好了,你的媳妇,我替你照顾了,嘿嘿!”
一想起小娘们花妮,周郎中又心猿意马了,草草上过祭之后,在一片混乱之中,鬼头鬼脑地溜出灵棚,乘着夜色,像个幽灵似地飘进屋内,周郎中推了推花妮寝室的房门,发现已经死锁了,于是,老色鬼用手指将门扇上端的白纸捅开,迷着眼睛向里一望,只见花妮直挺挺地仰躺在土炕上,周郎中嘻皮笑脸地问候一番,然后,又厚颜无耻地劝说花妮跟他过日子去。花妮冷冰冰地哼了一声,悄声向周郎中道出了绝食殉夫的念头。周郎中大惊: “使不得啊,娘子,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跟了我吧,我纳你为正室,如何?家中的财产,都由你来掌管,怎么样?”
“哼,白日做梦!”花妮平和地说道: “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是,如果我草草地自杀了,便会被人怀疑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今天,丈夫已然病逝,我终于找到了自杀的理由!”
“娘子,”为了留住花妮,周郎中又耍起了无赖手段: “你舍身殉夫了,不仅芳名留世,还会受到朝廷的嘉奖么?不成,嘿嘿,”周郎中淫笑道: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能开口说话,你的丑事,便休想遮掩得住,娘子,我这不是敲诈你,我是真诚地希望你活下来!”
“恶棍,”花妮翻身坐起: “滚,快滚,你有此念,我便留下一份遗书,说是被你逼迫而死,婆婆得到遗书,便会到官府去告你,你定会千刀万剐的,既使官府不查办你,我也恳请阎王爷下个贴子捉了你去,把你投进十八层地狱!”
“别,别,”周郎中着实有些胆怯了: “娘子,千万别写什么遗书,我不劝阻你了,我这就走,这还不行么?我想通了,我以后一定把臭嘴管住,不该说的绝对不说,以成全你的芳名,我保证!”周郎中离开房门,悻悻地找到老太太,将花妮绝食殉夫的决定和盘相告,老太太立刻慌了手脚: “怎么,她来真的了?这可使不得,倘若真的饿死在我家里,亲家知道了,怎能饶我?不妥,喂,他舅啊,”老太太唤过酒鬼的舅舅,令其快快把亲家找来: “我儿媳妇不想活了,要殉夫,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我作不得主,更奈何不了她,你让亲家快快赶来,要么劝女儿回心转意,要么把女儿接回家去,愿意死就死在她自己家里。”
花妮的父亲是个年近六旬、屡试不第的老秀才,一生穷困潦倒,女儿出嫁后,把房宅租赁给他人,自己卷着铺盖走东村、串西庄的为绅士、乡宦子弟作家教,赚点辛苦钱,糊口度日,了此残年。事有凑巧,这几个月花老秀才被县官请到家中,为其不长进的大公子辅导功课。当得知女婿病逝,女儿欲绝食殉夫的事情后,老秀才也慌了手脚: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这丫头自幼便倔强异常,童年时代,因些琐事与她早死的妈妈沤气,居然要投河跳井,如果不是我发现的早,她如今还不知托生在什么富豪之家当公子哥呐!唉,亲家奈何不了她,我也是束手无策啊!”
“可是,再怎么束手无策,”花妮的舅翁道: “您的女儿如今不吃不喝,你也应该去看看啊,劝劝啊,务必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啊!”
“这是应该的,”老秀才匆匆穿戴完毕,便去找县官请假,当县官了解到些许情况后,眼前油然一亮,心中暗喜:好,此女若果当真达成了意愿,自己不仅留芳后世了,也为本县增添了光彩!当了解到老秀才欲到亲家劝阻女儿打消殉夫的念头时,县官可着了慌:不行,为了本官的政绩,我应该略施小计,令这老家伙不仅不予劝阻,还要推波助澜,对,就应该这样。于是,县官拉住花老秀才的衣袖,示意他避开花妮的舅翁,两人随便找个借口走进县官的内室。县官扣死了房门,语音极低地开导老秀才道: “花老先生啊,恕本官心直口快,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多多谅解。”
“老爷,”为了能在县官府上多混些日子,花老秀才对父母官一贯唯唯喏喏,百依千从: “您有何吩咐,就尽管直言吧!”
“老先生啊,嗨,”县官又迟疑了起来,最后,在花老秀才的催促之下,县官一拍大腿,做出豁出去的样子: “我也不怕得罪人了,不过,这事可全是为你老先生好啊!老先生啊,”县官手抚着花老秀才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说道: “惊闻令爱欲以身殉夫,本官深感震惊之后,敬佩之情由然而生,令爱如能达成心愿,不仅自己流芳百世,也为本县增添光彩。待令爱修成正果后,本官决定将令爱的壮举呈报皇上,请求皇上册封为贞烈之女,并且,本官决定,用本县的财政为令爱竖立贞烈牌坊,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啊,”花老秀才大吃一惊,作梦也没想到,女儿的愚蠢之举却能换来如此显耀的荣光,方才想劝说女儿回心转意的念头,顿然消散了大半。县官继续怂恿道: “老先生培养出如此贞烈之女,皇帝不仅要予以表彰,其家属也将受到重用,臂如老先生您,苦读了一辈子,始终没有取得什么骄人的成绩,一旦令爱的事迹昭示于全国,老先生必将受到百姓们的敬仰,无不夸赞您生养了一个好女儿,为了改善社会风气,鼓励黎民人心向善,皇上定会破格提拨老先生您,用句时兴的话说,这叫:征辟!老先生,您读了不知多少书,应该知道‘征辟’是何意吧?”
“谢谢老爷,”县官这番话,听得老秀才心花如放,恨不能让女儿即刻就死,自己第二天便穿上官服,戴上沙帽,只见花老秀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县官的脚下: “听老爷一席话,老朽顿开茅塞,谢谢老爷的真诚点拨!”
“快快请起!”县官急忙扶起老秀才: “先生给我下跪,可折杀小官了,今后,待先生显要后,在下还要仰仗先生提携呐,……”
“当然,当然,”花老秀才当然明白县官言外之意,权柄尚未握在手里,嘴上却满口应承起来: “老朽永远也不会忘记老爷的点拨之恩!”
“先生慢走,我来扶你!”溜须拍马就在此刻,县官亲自将花老秀才挽扶出府门,然后,又令下人抬过自己的轿子。花老秀才哪里肯坐,而县官则不容分说地将老秀才推进轿子里,然后命令下人道: “起轿,送老先生去他闺女家!”
“呵呵,”当轿子缓缓地离开地面时,穷困潦倒一生的花老秀才顿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随着轿子飘飘忽忽的摇憾起来,花老秀才的身心也不由自主地飘飘然起来,昏花的眼前飘洒着一顶又一顶的官沙帽,看得老先生眼花缭乱,同时,伸出手去,忘乎所以地抓扯着、抓扯着,一边抓着,花老秀才一边疯疯癫癫地嘟哝着: “死了好!死了好!闺女这么一死,可真好啊!”
【妇谱氏曰】在那个视女性为男人附属物的蒙昧时代,文人、墨客、士大夫、酸朽儒人、花言巧语的伪君子,自己妻妾成群,却要求女性守贞守节,纵观古之文学史,那些个钟情隐居、沉湎风月、满脑子忠君思想、毫无阳刚之气的大男人们,自身搞得又臭又烂,而对于所谓殉节而死的女们人,不仅津津乐道,还大肆张扬,几千年来折腾得好不热闹。逗留在那一栋栋死气森森的牌坊之间,笔者的心在发抖:这是对女性无情摧残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