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天的时候,大庄把门打开了。他进来,站在我的边上。这时,我萌生出逃走的想法。我一直用眼光瞟着外面的客厅。但大庄似乎有预防,他就站在门口,挡着去路。
“十万块哪,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你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吗?他是条狗,他吃喝嫖赌,什么事都做,他简直比狗还不如……”大庄滔滔不绝地数落着父亲。
我很愤怒,但我压抑着我的愤怒。
“你爸呢?你爸到哪里去了?”说完,大庄就走近我,并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淡淡地说。
我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大庄,他突然用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你爸他想溜掉,休想,做梦,我会杀了他的。”他恶狠狠地说。
我开始挣扎。我必须摆脱大庄对我的控制。但他人比我高大,我无法挣脱。
“你说,你爸到底藏在哪里?”
我感到他在说的时候,已经在用力卡我的脖子了。我有些气闷了。我想,大庄是不是要杀死我呢?大庄可能用杀死我的办法来对付父亲。这样想以后,恐惧就上来了,我感到这个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杀气。
我用足吃奶的力拼命挣扎。我像一条泥蚯,我要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这时,我一使劲,竟然挣脱了他的手掌。一挣脱,我的劲就上来了。我张大嘴巴,用我的牙齿咬住了他的手背,咬,咬,咬,狠命地咬。大庄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他哇地叫了起来。我看到大庄的脸色从红转到了苍白,然后他就举起了手里拳头。他那个拳头呼啸着朝着我的脸孔奔来。
我感到了很沉闷的一记重击,它就击在我的脸部。眼前一黑,我就倒在了地上。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从嘴里流出来的血。脸部是麻辣辣的一片,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大庄似乎还不肯罢手。他又把我拎了起来。当他再次把拳头举起朝我砸来时,我朝他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液,这一吐我就看到了他半脸的血。这让他十分恼怒,他对着我的脸部又砸了几拳,然后又用脚猛踢我。我躺在地上翻滚着。等他踢得脚发痛时,他才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到他正在擦脸。我朝地上吐了口水,嘴里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地上的唾液里有我半颗牙齿。是的,是半颗,我的半颗门牙正在地上,它混杂在血丝里,静静地躺在了地上。我用舌头舔了舔牙齿,我感到我的门牙那里已经空荡荡了。
“他娘的。”我骂完就坐了起来,然后朝大庄扑去。
大庄怔了一下,然后一把将我的手臂反剪了过来。就这样,他反剪着我,他压迫着我,让我动弹不得。但,不久,他就松开了。我也没有了气力,瘫坐在了一旁。
他很烦躁。我看到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他的皮鞋击打着地板。地板已经没有了油漆的光泽。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蹲下身子,他好像一下子清醒了。他用手抚摸我的头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太粗鲁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他就这样对我说。
但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就躺在地板上。屋子的臭味一阵阵地刮进鼻子里。我一声不吭。我想,这大庄是条疯狗。
“你原谅大庄叔叔吧,我刚才太粗暴了,我不是个人啊。”这样说以后,他也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他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头。
“你走吧,你回去好了。”他喃喃地说。
我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一直没有动身子。于是他又来推了推我。“走吧,我再也不想见你了。”他这样说道。
于是我站起身来,他没有动。他一直低头坐着。我小心翼翼,从他的身上跨过,然后从屋子里走了出去。他没有拦我,他真的说话算话。
我重新朝饮马河走去。
这时,已临近傍晚,饮马河热闹起来了,街上有些小摊贩,也有一些农民在地上卖青菜萝卜。我就从这些农民身边穿过,我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那浓浓的体味。但我没有关心他们,我只关心自己。
大庄这只蠢猪,我心里一遍遍说着这样的话。
我把手伸到胸口,我握到了那把刀子。刀子用一张报纸包了起来。现在捏上去,没有刀子的感觉。这把刀子是我从同学家里借来的。
这一路上,我始终低着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怪味,估计是附近的化工厂又在施放毒气了。我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这些气体往我鼻孔里钻。太阳的余晖很耀眼,它就挂在弯弯曲曲的小弄堂口。到了大庄的家时,我就直接上楼了。在门前犹豫了一会,我就像昨晚那样敲起门来。敲了一会儿就让我失望了,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想,大庄会到哪里去呢?
我不得不从楼上下来,然后在楼下的空地里转悠着。我就在附近找了块草地坐了下来。我现在很平静,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决定等。我现在不愁时间,我有的是时间。
我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心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想。
我就坐在草地上,太阳就落在我的头顶上。我不时地去舔那剩下的半颗牙齿,牙齿那里酸溜溜的,我觉得舌头伸过去时有些异样。我没有照过镜子,想象不出现在是何等的模样。我想,现在钱最要紧,有了钱,我就可以走了,离开这里,离开我的父母。我就这样想着事。我觉得这事离我越来越近了。
大庄是临近黄昏的时候出现的。他骑了一辆摩托车很风光地从远处飞来。我那时已经有些瞌睡了,当听到摩托声时下意识地抬了抬眼睛,于是就看到了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大庄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他哼着曲戴着头盔准备往楼上去。就在这时,我窜了出来。我像风一样,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赔我的牙齿!”我态度坚决地说。
大庄有些莫名其妙,他手里提着一个包,一副惊愕不已的样子。等他弄明白我的想法时,他突然笑了起来。
“赔钱,赔多少?”他好奇地问。
“一万。”我毫不迟疑地说。
“这怎么可能呢?你如果缺零用钱,我可以给你些。”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拉开了自己的公文包,并从里面取出了二十元钱。他把钱递到我面前。
我一听,就来气。我冲到他前面,把脚伸开,挡住了他往楼道上去的路。
“你赔我,我的门牙值一万元。”我又道。
我想,只要他赔,我就有钱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我想跑多远就多远。这样想以后,我就激动,心里也更坚定了。我要大庄赔我牙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大庄推开了我,他不理睬我。楼道很窄,我就死死地撑着。
“要不要?不要拉倒。”他摇着那张钱态度坚决地说。
现在我面对着大庄,我能看到他眼里的血丝。想到我那颗门牙我就来气,于是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
“一万,就是一万。”我坚持道。
大庄低头看着我,然后他光火了,他伸出左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他的力气比我大多了,我踉踉跄跄冲了几下,差点从楼梯上跌落下来。
“滚回去吧。”他大声地说。
“九千。你赔九千。”我补充说道。
“一分也没有。”他神气地挥了挥手。
说完他就开始往上走,我听到了他的脚步上楼沉重的脚步声。就在这时,我从胸口拔出了那把刀子,并迅速地撕开了报纸。刀子在我面前闪了闪。我就跟着那个背影。
大庄的家在三楼。当他把门打开的时候,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当他看到我手里的刀时,他再度笑了起来。
“怎么,你想用这个东西来吓我吗?”说完他放好钥匙向我走来。他好像不怕我,更不怕那把刀。他压迫过来,好像要夺下我手里的刀。
“五千,五千是最低了。”我慌张着说。
他朝我逼近,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怪味。他的眼睛直逼过来。他的眼睛就像牛眼一样,又黑又大,里面还夹杂着红色。
“你赔不赔?”我开始用两只手去握刀子。
“告诉你了,一分钱的屁眼也不给你。”他大声地说。他好像不怕我的刀子。说完后他竟然笑了起来。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原先想他看到刀子就会心软,就会乖乖地掏钱。但现在他笔直地站在我面前,没有一丝的胆怯,他甚至用放浪的笑声压迫我。这让我一下子没了主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到底给不给?”我这样说时,手开始发抖。
真是非常不争气。我告诉自己稳住稳住,但那手好像不听使劲,越发抖得厉害。
大庄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从嘴里吐出了响亮的一个“呸”字。
就在这时,我把刀高高地举了起来,我想朝着他的胸口捅去。但那仅仅是一个虚晃的动作,我根本举不起刀子,沉重无比的刀子让我无法使上劲。
咣当一声。我听到刀子跌落到了地上。
刀跌落在了大庄的家门口。刀子还反射出光芒来,光芒照到了顶部的墙粉上。
我转身就跑,我听到自己仓皇的脚步声。
我听到背后大庄狰狞的笑声,他的笑声里充满了讥讽与蔑视。“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你算是什么东西呢?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个废物。”
我的脑子像一摊烂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楼梯口,我还绊了一下,差点摔飞出去。这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鸟群,那是《迁徙的鸟》里的那群鸟,它们正在蓝天里飞翔。我仿佛也变成这样的鸟儿,但遗憾的是我却一点也飞不起来。
然而,我还是想象自己变成其中的一只飞鸟。
鸟越飞越高,我的身子下面是白皑皑的积雪。世界美极了。我拼命拍动着翅膀,空气在耳边呼呼地过。我听到了很奇妙的音乐,它简直就像是天籁。
跑到楼下时,我感到裤管里热腾腾的,低头一看,只见一缕热水正从我的裤脚里流淌出来。那是我的尿水啊。就这样,黄黄的水在水泥地上一点点地漫延开来……
天边夕阳如火,晚霞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