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小颜在心里其实是有些讨厌吴其的。
讨厌上吴其是因为王小青。那天是小颜和吴其第九次约会的日子,两人约在学校的西门口碰头,然后准备去“小四川”吃麻辣烫的。小颜是个嗜辣如命的人,所以那天的约会就早到了五分钟,也就是这五分钟的时间,小颜遇到了王小青。王小青是小颜的大学同学,那天到师大附近办事,事情办好了,正要去找小颜玩,没想到,竟然在校门口就遇上了小颜,这使得王小青有些激动,激动中的王小青兀自唧唧喳喳,完全忽略了小颜的反应。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小颜急着想把王小青支走,可王小青的语言像一巢快乐的鸟,一只接一只地飞出,小颜甚至没有插嘴的机会,就在小颜吚吚哦哦地支吾的时候,吴其来了。漂亮的王小青让吴其目光闪烁,吴其说,一起吧,一起去吃麻辣烫。
两个人的约会变成三个人的约会,小颜十分沮丧,但吴其的兴致却高得很,羊肉串、鱿鱼串、大红虾、紫茄子、金针菇、莲藕片,满满地烫了一桌,在小颜印象中,那一晚的吴其似乎一直在伺候着王小青,一会儿给王小青的玻璃杯里续啤酒,一会儿把他认为好吃的东西往王小青的面前挪,一会儿递餐巾纸让王小青擦她吃得红红的唇。王小青面若桃花,眼睛像两只黑色的蜻蜓,在吴其和小颜之间滑来滑去。但小颜不接王小青的眼神,也不看吴其,只低头把玩自己啤酒杯上的凹凸花纹。啤酒杯很大,有藤蔓状的把手,中间是一圈花瓣,很漂亮,小颜用食指一片片地划过去,一副入迷的样子。半酣的吴其愈加殷勤,王小青的姿态也愈加妩媚,但小颜声色不动,一直保持浅笑的表情。二十九岁的小颜早已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愤怒。那一晚的麻辣烫整整吃了四个小时,在那四个小时里,吴其一直在讲网络上的趣事,王小青呢,讲的是和小颜的交往,两人你来我去,都沉醉在彼此的叙述之中。小颜安静地坐着,时而抬头看一会儿系着蓝围裙举着托盘在桌间穿行的女服务生,那位女孩的嘴角一直撒娇似的抿着,腮边有一颗褐色的小痣,俏丽得很。
吴其饱满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王小青走了以后,都夜里十点了,吴其还想去小花园坐坐。师大的小花园非常有名,谁都知道那是学生谈情说爱的地方,每到夜里,那里满是如胶似漆的恋人。因此,吴其近乎耳语般的邀请有某种暧昧的暗示,但小颜意兴阑珊。小颜说,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小颜寄住在姐姐家。姐姐和姐夫都是师大的老师,小颜高考落榜后,就来到了师大,先是自费读了三年书,后来呢,姐夫就介绍她在计算机系的资料室打工,工资是不高,一个月才五百块,但工作简单又清闲,无非是些借借还还的事儿,每到学期末的时候,还能帮系里的教务员录录成绩,挣点外快。小颜喜欢这样的工作,再说,姐夫人也好,从不把小颜当做累赘,所以小颜在这个家这个城市呆得住。这个城市是漂亮的,师大也是漂亮的,小颜在这里呆久了,也不舍得回去。回去干什么呢?肮脏的小镇,衰老又絮叨的母亲,不怀好意的邻居,一年又一年的寒暑假。小颜回家的日子是愈来愈短了,头些年还好,弟弟没结婚,小镇上的许多同学也都还没结婚,小颜呢,自己也年轻,还没有婚姻的压力,一帮年轻人,在镇上疯—看电影、去“吴记”吃荷叶糕、在露天的小摊上吃炒田螺,真的很快乐的,可这两年呢,还有谁能陪着小颜玩?女友们都嫁了,再没心思来听小颜讲外面的事情。弟弟是弟媳的了,没姐姐什么事儿。小镇的风气开放得很,两人当了小颜的面也是动手动脚的,脸红的倒是小颜,弟媳是无所谓的,放肆的笑声让小颜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绕着小颜转的现在只剩下母亲了,可母亲让小颜烦,六十岁的母亲不知道如何疼女儿了,她关心的只是小颜的出嫁。挑(读n)什么呢?挑什么呢?千挑万挑,挑个漏油灯盏。母亲也怪姐姐,母亲说,妹妹的事不上心呗,不然,那么大的一个省城,还没有一个合适小颜做丈夫的?
这是冤枉了姐姐。从小颜大学一毕业,姐姐就开始物色妹夫了,单位新分来的小伙子,同事的有出息的弟弟,姐夫的研究生,都是姐姐打主意的范围,姐姐的基调定得很高。姐姐说,女人嫁人,那是再投胎呀,嫁好了,前程锦绣,嫁坏了呢,就葬送了半生。对姐姐这种婚姻理论,小颜深信不疑,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姐姐的锦绣人生就是从婚姻开始的,若不是嫁给了姐夫,她自己有什么资本过这样的好日子呢?一个师范的大专生,不过在小镇的中学教教英语罢了—低薄的薪酬,没完没了的课,复杂的人事关系,可姐夫把她带到了美国,在美国呆了两年的姐姐回来就摇身一变,成了师大英语系的老师,魔术一般。而刘婵呢?刘婵是小颜家的邻居,是姐姐的好友,也是姐姐婚姻教科书里一个经典的反面案例。书读得好,人长得也是花容月貌,谁不说那是一只画眉鸟呢?二九年华的刘婵,那是三千宠爱集一身哪,可刘婵东不嫁西不嫁,却为了所谓的爱情嫁了个没读几天书的打工仔。画眉鸟终天落到了篱笆上,篱笆缠住了她的爪,她再也飞不高,飞不过姐姐这只麻雀。郎耕田来奴织布的甜蜜到底维持不了多久,贫寒的生活能摧毁一切,容颜、爱情、骄傲,到头来,干干净净,什么也剩不下!《玉观音》里的杨瑞说,他愿意和心爱的女人一起过一贫如洗的生活。说这话的时候,他仍在富贵之中,他想的也是安心如花的容颜,以及和心爱女人在一起生活的美妙,他哪里真的想了后半句的一贫如洗呢?姐姐说,婚姻是什么?有的是断阳丹,有的是还魂草,可没有大智慧,哪里分得清呢?
小颜的婚姻多年来一直是姐姐的事业,可姐姐的这项事业多难呀!小颜又没有十分姿色;又没有正经的工作;虽说读了个大学,可那是二姨太的儿子—上不了台面的,凭什么找一个像姐夫那样的好男人呢?连小颜自己都没有信心,可姐姐有。姐姐说,做女人顶要紧的是什么?是别妄自菲薄—看轻了自己,你自己认为自己是金枝玉叶,那别人就不能把你当狗尾巴花。你有什么不好的?肌肤胜雪,性情温柔,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你只管把架子端着,嘿!还愁找不到好老公么?
杨教授的儿子、周校医的弟弟、数学系的王侃,一个又一个,真被姐姐说动了心,姐姐是那种口才和智商都不错的女人,姐姐把小颜说得像朵花一样,那又怎样呢?最后还不是一个个又溜走了。如今的世道生活多艰难哪,不管你是如何的风花雪月,可人吃的终归是五谷杂粮,总要生病,也总要生孩子,找个外来的临时工做妻子,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
可有一次,事情真差点就成了。
那个小伙子叫陈家良,是姐夫的研究生,姐夫带了好几个研究生,在小颜的眼里,个个似乎都比陈家良强,陈家良多土呀,个头也不高,不是小颜理想恋人的样子,可姐姐单单相中了陈家良。姐姐说,乡下人好,单纯,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再说,男人要漂亮干什么呀?刘婵的老公多英俊呀,可结果呢,还不是一只油漆马桶。于是姐姐作起了陈家良的文章—周末让姐夫带他回家吃饭,脏被子什么的也让他拿来给小颜洗。师母的关怀超越了以往的界限,师兄师弟们都看出了端倪,纷纷起哄说陈家良要被招为驸马。不知陈家良是真被小颜打动了,还是别有所图,他开始和小颜约会。
两人的关系飞速发展,从眉目传情到耳鬓厮磨,都是陈家良主动的。陈家良似乎很沉湎于这桩恋情,只要没课,就会往计算机系的资料室跑。资料室里总是没人,尤其是快下班的时候,陈家良便把小颜拽到书架后面,两人躲在那里温存。陈家良色胆包天,仿佛是个中老手一样,但小颜猜自己或许是他的初恋,因为每次两人有新的接触时,陈家良都会颤抖不已,再说,也只有初恋的男人才会如此迷恋于亲吻和拥抱,小颜也一样,虽说之前也相处过几个男友,但那都是相亲性质的,有些甚至是看在姐姐姐夫的面上,交往一段作个交代,因此那样的交往是谨慎的,也是有些潦草的,前脚进来后脚准备随时抽离的,根本无法深入,更别谈肌肤相亲。只有陈家良是一头扎进来,不管不顾的,像一尾闭着眼睛的鱼,在姐姐的网里小颜的水里欢快地扑腾。姐姐告诉小颜,姐夫正在做院长的工作,想把陈家良留在师大教学。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小颜可以一辈子不离开师大了,意味着小颜可以过姐姐一样的日子了,陈家良总有一天会像姐夫一样当上教授的,那小颜就是教授夫人,就是师母。这样的念头使小颜对陈家良顿生爱意,小颜是真心实意地爱上了陈家良。
但那一段恋情最终还是没有修成正果,它也只是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持续到陈家良毕业。毕业后的陈家良没能留在师大—这不怪姐夫,姐夫在小姨子这件事上是作了努力的,但姐夫是一介书生,不太懂得人事的奥妙,以为院长点头了,陈家良留校就板上钉钉了,没想到,人家只是敷衍,不当真的。没能留在师大的陈家良再没有恋爱的情绪,整天阴沉了张脸,躲在宿舍里喝酒。小颜想劝他,却觉得无从劝起—两人虽说处了一年多了,但似乎都是生理上的接触,抱紧了,也海誓山盟,也形同一人,可一分开,山遥水远的,还是陌生人一样。陈家良的师兄师弟都有了去向—读博的读博,去公司挣钱的挣钱,都是原先打算好了的,只有陈家良是措手不及,一时落了空。姐姐要陈家良先去附中过渡一下,陈家良不置可否,拖了约一个月的时间,突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既没有给导师也没有给小颜留下一句话。
这一次对小颜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一年的时间不算太长,可也不短,怎么说,也恩爱过了,也缠绵过了,他陈家良凭什么就那样不了了之呢?说白了,还不是因为自己在师大只是个打工的,人家在骨子里把自己看轻了。受打击的小颜心灰意懒,差点就要回去了,但姐姐不让。姐姐刻薄地说,回去干什么?嫁给隔壁修摩托车的小毛,还是嫁给厨子阿剑?小毛和阿剑都是小颜的同学,在高中时都追求过小颜的,可小颜能嫁他们吗?别说小颜不想嫁,即便想嫁,也嫁不成—人家的孩子都能到隔壁的杂货铺买酱油了。
回不去的小颜继续住在姐姐家。姐姐其实也是离不开小颜的,小颜买菜,小颜做饭,小颜拖地板,除了姐夫洗洗碗和买买早点外,这么多年来姐姐家里的家务基本上是小颜全包了的。姐夫最初是不安的,老和小颜抢着做,但后来就不了,或许姐姐在暗里做了姐夫的工作。姐姐对小颜说,你姐夫忙。是啊,小颜知道,姐夫忙。可姐姐呢?一周就那么几节口语课!余下的时间,也就是看看闲书,或者睡觉,或者在电话里和同事聊天,哪怕就在小颜的身边站着,姐姐也是袖了手,什么也不干。但小颜不和姐姐计较,自己吃住都在姐姐家,是要多做些家务的;再说,小颜也喜欢做家务,又简单又安静,一边做事一边还可以想自己的心思,而姐姐从小就懒。妈妈让镇上的瞎子给两姊妹算过命,瞎子说,姐姐的命是夫人的命,而小颜的命呢,是丫环的命。原来小颜是不信的,以为是瞎子胡说八道,结果呢,却是真的,自己真是姐姐的丫环。
之后就是吴其。吴其是马列部吴书记的儿子,在校图书馆工作,三十好几了,也还是孤家寡人。这一次姐姐是托对门的宫老师去牵线,宫老师也在马列部,和吴书记很熟,平日里也很喜欢小颜的。若在从前,宫老师也是不敢去提的—人家儿子再没有出息,好歹也是有正式工作的,不见得就要找一个临时工做儿媳,再说,吴书记的老婆又是个傲慢的女人,搞不好,得罪人的;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宫老师知道了吴书记家的秘密。什么秘密呢?吴书记的宝贝公子恋上了一个发廊的小姐。什么发廊的小姐,不就是暗娼吗?广州路那一带有一溜所谓的发廊,白天家家都关门闭户,一到黄昏,这些小姐就出来了,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只只艳丽的蝴蝶。这还得了!吴书记搞了一辈子马列了,结果却连儿子都没有教育好,传出去,那简直是自己的丑闻是师大的丑闻。吴书记急火攻心,对老婆破口大骂,挑呀,你不是会挑吗?找个儿媳妇,弄得像选妃一样,你以为你儿子是什么好货呀,这下满意了,给你弄个发廊的小姐回来。闯了祸的女人不敢做声,任了吴书记骂。吴书记说,赶紧给他找个人,管他阿猫阿狗的,干净就好。是呀,儿子都三十三岁了,还没有女人,不出事才怪呢。
小颜和吴其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宫老师的家里。吴书记两口子也来了,不光是为了看小颜—小颜其实之前是看过了的,他们主要是来监视儿子。儿子在家是答应了和那个发廊的小姐断,也答应了和小颜好好见面,但他们怕儿子阳奉阴违,一到宫老师家又出妖娥子。见面之前,小颜的姐姐也知道了发廊小姐这码事,是宫老师说的。尽管吴家夫妇暗示宫老师要对这件事保密,但宫老师觉得那样不好,宫老师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什么也不能瞒的。但姐姐还是把这事瞒了小颜,姐姐自己是去美国见过世面的人,知道红灯区,也认为男人在婚前寻花问柳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她怕小颜在乎。吴书记家的条件那么好,而小颜也二十九了,姐姐不想小颜错过这个机会。那天晚上小颜的打扮完全是学院派的,一件高领的黑羊毛衫,一件冼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张脂粉不施的素白的脸,披肩的长发也一丝不乱地绾在了脑后。小颜本想涂点口红的,但姐姐说,还是免了吧,你的嘴唇挺红的,再说,吴书记是个搞马列的,肯定不喜欢小资产阶级那一套。果然,小颜这种清清爽爽的样子,让吴书记很有好感,吴书记把以往的城府和矜持都不要了,像个年轻人那样匆忙地对小颜的姐姐表了态。
但那天晚上的小颜其实是没有打动吴其的,小颜太朴素了,也太老实了,而吴其喜欢的是妖娆的女人—那种眉眼生风的,身上有脂粉暗香的,说话意味深长的,那样的女人才让吴其神魂颠倒。而小颜呢,清汤江水的,像个寡妇。可吴其倒也不讨厌小颜,小颜雪白的肌肤,细细的腰,还有裹在羊毛衫里的饱满的胸,多少也还有几分味道。那就交往试试吧,三十三岁的吴其再不懂事也知道发廊的小姐是断不能娶进一个书记的家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