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红蕾
电话铃响的时候,阎喜斜靠在一只维尼熊抱枕上,懒洋洋地吃着一桶苏打饼干。她伸头向书房看了看,不用说周正浩还在打他的红警,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电话铃声仿佛已经进入不了他的世界。阎喜嘴里嚼碎的饼干还没咽下去,低头看了看泛着油光的手指,她熬忍着不去接电话。墙上的钟指向10点24分,这个时间没有人会找她,多半是周正浩的狐朋狗友,找他喝酒吃肉。一帮无聊之徒。她才懒得做他的传声筒呢,他们已经两个星期不说话了,如果不是有人用手榴弹在她鼻梁前逼着她,她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一滴唾沫了。
电话铃响了两遍,周正浩那边岿然不动如入无人之境。在焦躁的电话铃声里,阎喜生气地咽下了满嘴的饼干,腹中产生了一种非常不舒服的饱胀感。这是她吃的第五块苏打饼干,她本来要吃掉半桶的,没吃早饭,她的胃一直虚弱地抗议着。她拿周正浩没办法,但是却有本事让自己的胃一直哀号到10点,最后她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到壁橱里拿出那桶饼干,快意恩仇地吃起来。她想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她吃完饼干就要睡午觉了。一段时间来,她照镜子总是看到自己脸色阴暗,眼神枯干,像一个中年妇女一样死气沉沉,或许只有睡觉,才能有所补益。当电话铃终于停下来时,阎喜感到胸口提着的一口气沉了下去,她将油花花的手指伸入饼干桶,正准备拿出第六块饼干的时候,电话铃又催命一般地响起来,她不想去喊正浩,又不想让自己食欲全无,只得低声骂一句,拖出一张餐巾纸,捏起电话,没有好声气地说:“喂!”
电话那头有人急促地说了句什么,阎喜绷直了身子,双手攥紧了电话,凑到耳边,恨不得把整个头都塞进话筒的架势:“什么时候的事?!”
那边一副没工夫给她解释的架势,说完就要扣电话,阎喜抱着电话不撒手:“先别扣电话,是真的吗?不会是开玩笑吧?!”
电话砰的一声扣了。打电话的人也是乱了方寸。电话在阎喜怀里发出嘟嘟的忙音声,阎喜低头一看,上面粘上了自己的油手指印。她拿纸巾胡乱擦了两下,扣好。她感到胸更闷了。墙上的表指向了10点38分。窗子开着,有些孩子在草坪上踢球,传来啊啊的喊叫声。没有风,看不到云彩。阳光很足,对对面楼上的米色瓷砖墙、长条方块玻璃窗反射着太阳热辣辣的光。相比之下室内是清凉的,她甚至感到有些发冷了,她环视四周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书房里,周正浩还在他的红警世界里厮杀,她突然想抓住一点什么,径直走到书房里。周正浩头也不抬,但是感到了她木头一样杵在他身边。
“翁先生死了。”
正浩嗯了一声,仿佛她原来跟他说要吃饭了一样。但只是一秒钟,正浩突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谁,谁死了?!”
“翁先生。”
周正浩看阎喜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的表情,知道不是开玩笑。可他还是不确定:“哪个翁先生?”
“老翁,翁瑞同。”
“不可能啊,昨天早上我还见过他呢,在百货超市那里等24路车,我还捎了他一段呢。”
“昨天晚上9点死的。明天葬礼。”
“怎么会呢,妈的!”他从电脑桌前站起来,从冷水瓶里倒出一江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越想越觉得不靠谱,可是死人这件事没人拿来开玩笑的。他从手机里查询认识翁先生的人,然后一一拨过去,拨到第三个的时候,电话还没通,他就摁了停拨键。
他单腿站在墙边,右脚脚丫子挠着左腿肚,他的蓝拖鞋底汪着浅浅污垢,正印出他脚丫的形状。
估计他这双拖鞋除了亲吻他的脚丫子,鲜少有机会到清水里沐浴沐浴。两个星期来,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阎喜懒得碰一切和他相关的东西,他也乐得清静,一下班就跑到书房,打开电脑,打开那个让阎喜诅咒了一千遍的红警游戏。他们一个睡在卧室,一个睡在书房的临时小床上,外人看着两人进了同一个家门,却不知道在关起的门里,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世界。
阎喜的习惯是每顿饭都要喝汤,大米汤小米汤紫菜汤肉丝汤,如果一顿饭没有喝汤,她就觉得肚子里堵得慌。原来她都是将菜端上桌后,再将那个别出心裁的汤放到饭桌中央,然后两把蓝花瓷汤勺,两只薄胎小瓷碗。她喜欢上汤的那种仪式感,更喜欢汤菜结合饭汤融合的浑实感。自从吵架后,她默默地走进厨房,还是做汤,但也仅仅是刚舀满一碗的汤,有时候做多了,就倒掉。她把菜汤倒进洗碗缸,底下的菜叶子则倒进垃圾筐,一边倒着的时候她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就像有一次她的甲沟炎犯了,她拿小刀将指甲割开了一道口子,看着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最开始冷战的几天,周正浩到厨房里转一圈,仿佛领导视察下属单位一般,不用说,阎喜闷声不响地在那里切肉或者摘菜,他有本事对她视而不见,然后拿一双筷子,走到客厅里去了。一阵肉火烧或者汉堡包的香味缭绕过来,周正浩吃得兴味盎然,末了还听见嘴唇吧嗒做声。三五分钟他的一顿饭就解决了,然后他跑到卫生间里洗洗油手就到书房里与他的红警厮缠去了。
阎喜是圣德妇科医院的护士,有轻微的洁癖,每次饭前要洗手三次以上才肯拿锅盖,她在厨房里听到周正浩嘴皮吧嗒咂着的声音,越发胸闷气堵,有一次她在手上打了五遍洗手液后望着在胳膊上堆积的泡沫发呆,厚实的泡沫如同奶油塔,在哗哗流淌的水龙头前轻微抖动。她买回来的血红色羊肉躺在白色长条案板上,方便袋里还有没有开封的王致和豆腐乳,豆绿色芥末油,焦黄色的豆瓣酱,齐整的小香菇捆成一束,像突兀冒出的浅黄色泡泡。她想做的是培根香菇汤,黄色香菇,肉红色培根,还有碧绿的香菜,葱白,姜末,香浓欲滴的,勾人食欲的……可是周正浩挑战的大嚼声浇灭了她的厨事激情。她端着两手泡沫,仿佛端着两垛石膏雕塑的木呆模特,后来她就自虐一样洗了十几遍手。她做饭的激情就这样让周正浩给破坏了,后来她买回来的一大堆调料小山一样堆积在厨房案几上,仿佛开了一个酱菜铺子。她重新记起了大学时代的特色小吃和零食。她买回马宋饼、肉夹馍,还有懒老婆饼等,有时候则抱着松子、腰果、苏打饼吃一会子,然后出去逛街,不出去的时候就蜷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躺在床上听MP3,看《风尚》《上海服饰》。有一次她熬了一点稀饭,在卧室里躺了半天才想起来,跑去厨房的时候,看到煤气灶上蹲着一只崭新的小钢精锅,不用说里面正煮着周正浩的面条,有一股酱香味。锅台旁放着一瓶刚打开的干煸牛肉酱。周正浩做好了拿出一只大碗,连汤带水全倒进去,然后饿狗一样端着颠进书房。第二天早上阎喜经过书房门口,还闻到一股呛倒人的酱香牛肉味。这么无情的男人,这么无味的婚姻,还要它干什么呢?
是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吵嘴,最后连嘴也懒得吵了?阎喜忘记他们第一次吵架是为什么了,但是她记得自己将围巾摔在沙发上,打开门怒冲冲地往外走。是一个冬天,夜已经深了,苍白的街上偶尔驶过一辆破吉普车。在黑暗处,有穿着臃肿的情侣抱在一起,像着了色的晃悠棉花垛。街灯的光晕也给冻得模糊不清。怒气让她胸口发热,呼出的白汽也火辣辣的。她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在这个城市除了和周正浩的家,她没有第二个安身之处。在一个废弃的污旧电话亭边,她停下来,摸到了一手铁锈,这才发现手被冻得火辣生疼。她突然心神茫然,懊恼不已,蹲下来抱住头,就在这时有人突兀地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猛地站起来,极力想挣脱开,那双手却牢牢地交扣在她胸前,勒得她胸都闷了。街上没有几个人,她万分恐惧,要大声喊叫,却觉得那人将头靠在她肩上,“你能走到哪里去呢?!”是周正浩,这个混蛋,她挣脱开,使劲地捶他。他任由她发泄,然后再次揽住她。两个人拖拖拽拽地回了家。后来在床上,在黑暗里,周正浩摸索她的眼睛鼻梁嘴巴,把她的头发缠在手指上,“吵归吵,你为什么要跑开?在这个城市里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你能跑到哪里去呢?”好像因为吵架的插曲,他们谈恋爱时的激情又回来了,后来阎喜咬着他的胳膊睡着了。她清楚记得第二天睁开眼睛,厨房里传来一股焦煳味,她脸也没洗,趿着拖鞋,到厨房里一看,正浩手忙脚乱地下着面条,一只锅里热气腾腾,一只锅里葱花给炒焦了,黑炭一样浮在油汤上。那是一顿难忘的早餐,周正浩用嘴巴示意阎喜看胳膊上的紫红牙印。阎喜红了脸,两人眉眼都是笑地喝光了焦煳发黑的葱花卤面条。
后来知道他们吵架的翁太太说,哪家夫妻不吵架呢?好煞的夫妻不到头。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哪里有记仇的?这话结婚头些年是对的,到了后来就不对了。
阎喜怀孕后,周正浩的母亲从城北的家里赶来,要照顾小两口的饮食起居。老太太在棉纺厂退休,老姐妹们都当上奶奶姥姥尽享天伦了,她还整天在家里和老头子大眼瞪小眼。周爸爸喜欢养花养草,一有空就对着花儿草儿咕咕哝哝,用在花草上面的时间比陪老婆儿子的时间都多。逮着儿媳妇怀了周家接班人,老太太便大包袱小包裹,艾草,黑豆,小围嘴,俨然挎着一个百货超市义正词严地住进了儿子家。在这之前,每逢小夫妻去过周末,老太太都要夹枪带棒地隐喻半天,方式含蓄意思明显,阎喜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到底是没纳入计划,还是哪个有问题?小两口要是会算计,趁着她这两年身子骨还壮实抓紧生个宝宝,她还能帮着看大,如果再拖几年,有个这病那灾的,有那心也无那力了。如果身体不行,抓紧找人看看,她还认识个很神的老中医呢,据说找他看的人生双胞胎的占百分之五十。末了还偷偷塞给儿子一个花哨的小册子。周正浩回家便扔到旮旯里了,阎喜捡起来,妈呀,上面尽是些生男生女秘籍、如何尽快受孕之类。阎喜在农村长大,结婚后阎喜的妈妈也给她口授了若干生男秘方,她嗤之以鼻。阎妈妈不跟女儿一般见识,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想在周家立起来,一定要生个儿子。大媳妇生个儿子,你再生个闺女,接着就矮半截,古时的话没有错的,母因子贵。唠叨几次,阎喜也就烦了,阎喜不相信她如果生个儿子,和周正浩的感情就水涨船高,生个女儿感情就落花流水,哪里有这个理。现在这个社会什么地位不地位的,她自己有工资,只要和周正浩感情好,谁还能动她一根指头?她不理这个茬。
怀孕后,她食欲倒是好了许多,能吃能睡,小肚子也水涨船高。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周妈妈做饭花样特别多,豆腐丸子肉丸子,做出来却不是原色,而是红黄绿,看上去特别喜人。红的是用胡萝卜汁染的,绿的是芹菜汁,黄的则是菠萝汁。鸡蛋肉卷上面撒一层切碎的肉松,茄子肉饼,每个饼干大小,用锅蒸出来……每顿饭都有肉,或者红烧,或者清炖,或者做成卷,或者剁成馅,花样多得让阎喜的味蕾经常处于惊喜状态,更奇怪的是吃起来一点都不腻。许多孕妇对油腥都是很不感冒的,但是阎喜越来越喜欢上了荤菜,她惊叹婆婆深藏不露的厨艺,有相处甚晚之感,那段时间,见到阎喜的人都说她吹气一样,见风就长。最初小腹微微隆起时阎喜是有些害羞的,很想用衣服遮掩起来,后来隆起得明显了,她反而坦然了。她穿着周正浩嫂子拾给她的孕妇裙,一脸的风轻云淡,腮上又有了婴儿肥。有一次周正浩大嫂过来看到婆婆正在厨房里乐颠颠地煎炸煮熬,对捻了一粒杏仁在嘴里嚼着,对阎喜说,小阎,还是你有福气,我生壮壮的时候,咱妈那个时候爱岗敬业,在家里都看不到她人影,你看,现在你的宝宝才刚上身,咱妈已经在这里发挥余热了……不用看大嫂的脸,阎喜也可以感觉出她满腹的酸水,可这个时候她心宽体胖,有充分的理由听大嫂的抱怨并有责任安抚她。她占了便宜就要学会嘴甜一些,她拿一个大脐橙递给大嫂:我还是顶服气你的,一个人又是上班又是带孩子的,可是什么也做得不比别人差,我要是有你那么一半就好了……安抚了大嫂,有时间她还要安抚婆婆,周妈妈是个很好强的人,什么也容不得比别人差,偏偏周爸爸老好人一个,万事好说话。两人吵了一辈子,眼不见心不烦,一闲下来周妈妈便逮着媳妇诉苦,以前她也找儿子说过,儿子心不在焉加满脸不耐烦。阎喜想周正浩不听她唠叨,也是她的宝贝儿子,她阎喜如果有丝毫不耐烦,就别想再吃她做的彩色肉丸了,吃了人家嘴软嘛。得了好处不假,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有一次阎喜散步回来,感到眼皮重沉,匆匆洗漱后睡下了。迷糊醒来听到母子俩在客厅里说体己话,周妈妈说,别是你媳妇的例假不准吧?
周正浩含糊道,我哪里记得住。
如果是三月里上身的,就应该是儿子。可是看她那个做派怎么看怎么像是个丫头?什么辣吃什么,酸倒是不沾一点。走路也像,才几个月啊,就那么埋汰。我怀着你的时候,快要生了走路还像小跑呢。
听到这里阎喜心里梗了一下,像咽了一块棉絮。这腔调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呢,这哪里是白天做饭做汤劝吃劝喝的热乎劲儿啊?
这时她听到了周正浩软不拉叽的声音:我哥是个儿子了,我再要个丫头不更好吗?
周妈妈说,可是你爷爷就你爸一个独苗啊,单传不如多传……咱楼里有好几个孙子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