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烟
小杉打来电话,说半小时之后在旧货市场边的洞庭湘菜馆里见面(确切地说,是庭湘菜馆见面,那个“洞”字招牌,已经掉一两年了)。我不同意,用时髦的一个词来说,是“严重”不同意。
洞庭湘菜馆在马路的那一边,离我的出租屋很远,以前和老贾去过一两次。再说,说不定他们要叫上些杂七杂八的什么人。我虽然出身一般,但也并不是什么人都想见的,加上也是一个单身弱女子(通常这么说能引起别人同情,实际上我的内心还是相当强大的),还是提防着点儿好。我告诉小杉,要见,就在老李头火锅店见。火锅店里谈判气氛热烈一些。我在“热烈”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隐隐地,我有些小期待,期待一伙人在一起热火朝天地争论某个事情,这是好多年没有的事情。
老李头?小杉反问了一句,我没搭理。对于这场谈判,我的心情是复杂的。说实话,我不想有结果,有结果意味着我和老贾什么都完结了。有钱人觉得什么事都可以用钱搞定,我觉得不能。我恨有钱人,我希望用谈判来窥探他们的窘态,他们应该也有恐慌和措手不及的时候。小杉在电话那头问老李头火锅店在哪儿,我说你怎么连老李头火锅店都不知道,亏你在北京读了这么多年书,亏你嫁给北京人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就在我出租屋巷子外的马路对面。小杉木木地哦,说,知道了,想起来了,听说这个火锅店里有很多小姐。我说,放你娘的屁,小姐在火锅店里干吗?小杉说,那……就是我记错了。半小时之后我们到,面谈。
面谈?谈什么?我心里也没底儿。事实上我没有什么目标,谈判没目标是最不好谈的,不着边际。我就是那个也许他们轻看了的对手。我对小杉说,老贾必须去,否则,一切免谈。看来,我还是有条件的。小杉在电话那边停顿了几秒,说,行。
想想让小杉这个局外人在中间给我和老贾传话,真是滑稽。
老贾是我的相好,我们好了快两年了。最可笑的是,这次谈判,老贾的老婆小李子也会到场,而且,是这次谈判的组织者。起初,我对谈判是没有兴趣的,觉得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至少对于我来说。不过,我并不怕小李子,现在都这个样子了,怕不怕也无所谓了。人活一张脸,脸不要,什么都好办。前三十年我就是太在乎脸皮,所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三十岁以后我总算明白了,那张脸看是搁在谁头上,人不值钱,脸也值不了多少。
小杉是我的老乡,我没她那么好的命。小杉的老公郑天一和老贾是同事,她充当说客是最合适不过,如果小杉徇私,不怕我以后在她家祖坟上跺上几脚的话,那就尽管徇吧。我问到底哪些人到,小杉说,老贾、小李子、郑天一、我,还有邹主任。邹主任是老贾的领导兼铁哥儿们,这个数字这些人与我预计的一样。我是不怕的,一个人去,他们也不会吃了我。我看看表,还有十分钟,于是,换了件老贾最喜欢的那件低胸粉红短袖衫,用一个紫色的玻璃发卡把头发盘在头顶,将钥匙、手机和零钱放进有些剥蚀的手提包里,出了门。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薄雾缭绕,梦里还和老贾云雨了一番。和老贾上床之前,我原以为我对性没什么要求了,哪知,老贾像一条公狗,唤醒了我这条母狗身体和灵魂深处的欲。我有一种陷入初恋的滋味,人生快过半,才知道初恋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这是一种悲哀还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我曾将这个秘密告诉小杉,小杉微张着嘴,说,你……是说你和老贾搞上了?他老婆可是公司老总呢。我一抿嘴,笑道,老总怎么啦?老总在床上不理朝政,照样是个老蔫。小杉说,没想到老贾去打个麻将你都能勾搭上,你可真够可以的。我说,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是他勾引我的好不好!
说来,我更喜欢没穿衣服的老贾,就像刨了皮的老萝卜,无论是样子还是口感都要稍中看一些。老贾穿上衣服后,就人模狗样一本正经了,看着他那种在人前正人君子的样子我就想吐,为了逗他玩儿,我有时故意当着人面将乳房抵着他的后背,他紧张异常,轻轻将我推开。
我出租屋所在的地段是贫民区,清一色低矮的简易平房,拥挤不堪的走道,一条货运铁路将这贫民区腰斩为两半,每逢装满货物的火车经过,那条铁路就如开肠破肚般呻吟。不过,我很喜欢这种声音,和着偶尔传来的屠宰场的血腥味,别有一番快感。小巷两边的小摊小贩不时吆喝着,有固定门面的,蒸屉里的包子永远都热气腾腾的,它们和人们在地上踏起的烟尘纠缠在一起,构成了这片贫民区的烟火。我更喜欢这人间烟火,为生计发愁,让我的每一天变得漫长。
我有一个儿子。这是两次婚姻赐给我的“礼物”,准确地说,是第一次婚姻赐给我的“礼物”。一个年纪为12岁的自闭症儿子球儿。有人说女人怀孕是身上驮着一块肉,产子的时候,那块肉就生生地从身上割下来了。可我不,那块肉从怀孕到现在,还一直在我身上。我割不下,甩不脱。我必须拿出足够的养分供养这团肉。它就是球儿。球儿的眼睛是木然的,它不会疑惑、猜忌、欣喜和忧愁;它是一块紫檀木雕,就那么袒露在你面前,给你的只是千年不变的纹路。看着看着,我就把球儿看成了一件艺术品。关于球儿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前前夫,我不太愿意提及,他和一个不能揭露的秘密一起埋葬在我的老家。这么多年我隐姓埋名,就是想忘记这个秘密。
我出门时,球儿还躺在床上。床上的凉席上散放着不少东西。一个剥了漆的红色小葫芦、一个钢丝锈了的绿发卡、一个搪瓷茶杯,里面装了花红叶泡的茶,还有一包饼干。球儿饿了渴了,会自己在身边取用,另外,床头边的电视机永远开着,里面会出来形形色色的人对球儿说话。遇到90后美女出现在荧屏上,球儿的手指含在嘴里,长长的涎水顺着右手食指滴落在床上。我不担心球儿会饿死,虽然潜意识里曾那么想过。此时,球儿大概听见门响,肩膀动了一下,翻身又睡去了。
过去的两年里,老贾就和我并排躺在这张床上。老贾大我18岁,秃顶、有口臭、身上的肉松垮垮的,走起路来像弄潮儿一样。我没想过和这样的人上床,可我还是上了。就像有人不喝咖啡,可等她渴了十天半月之后,端起这杯酱褐色的液体还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而我,不仅仅是渴,这份感情应该夹杂着非常复杂的成分。
刚开始看老贾,不但没有好印象,简直就是一个可憎可恶的人。粗俗、邋遢、市侩,总而言之,俗不可耐。我们的相识绝没有影视剧中那样浪漫的场景,什么大海边、草原上。没有。我们都是些俗人,俗不可耐的人,所以,相识的场合是在烟雾缭绕或充满铜臭的地方,我们是在麻将馆里相识的。两年前,我还是红叶麻将馆里的一名服务员,平庸、普通,每天接待来自祖国各地的牌客。红叶麻将馆里,真正的北京人占到三分之一,其他的都是外地人。外地人中,三分之一是小姐及二奶,三分之一是包工头儿,三分之一是社会闲杂人员。我读的书虽然不多,但还是属于热爱生活忠诚生活的那一类人,老老实实做事和吃饭,养我的傻儿子,慢悠悠过我那要死不活的生活,我从不想什么人生的意义。在男女之事上也灰了心,不想再爱什么人。我活着,只是因为球儿需要我,仅此而已。
老贾喜欢打麻将。
老贾的牌打得很臭,输的时候多。也许,这与老贾的性格有关,优柔寡断、患得患失。有时候我看他输得太多,用胳膊肘捅他,叫他去上厕所,我帮他挑几盘土。在麻将馆,这种事我虽然不常做,但偶尔还是有的。有的牌客要上厕所,有的要出去买点什么,有的要回家拿钥匙开个门什么的,分身乏术,我就会临时出现在牌桌上替换一下。至于拿胳膊肘捅他,只是我的习惯性动作,显然,在红叶麻将馆,我必须装作和任何一个牌客都很熟,这也是老板的要求。换老贾打,我的牌运出奇的好,就那么一两盘,我就能帮他和上大和。其他人不乐意了,说老贾你赶紧来,上个厕所还赚了,以后不许让你挑土。
老贾看着抽屉里厚起来的钱,大嘴咧开来,他不住夸我会打麻将。我也有口无心地和着。麻将馆里的话,就像天上的浮云,一阵风一眨眼,就会轻轻飘过,谁往心里去呢?来麻将馆的人,是来消遣的,寻乐子的,他要是夸你了,那是他此刻心里高兴;要是不高兴,他也可以给你脸色看,不停地换零钞倒开水来折腾你。我曾经养过一条小狗步步,在步步身上我投入的感情要比这些牌客多。和这些人,是没有交集的。我的工资从老板那里拿,吃饭做事赚我该得的钱,其他的,我从来就没想过。好在我也不是一个打眼的女人,没有出众的姿色。人说,一白遮百丑,女人白,丰盈,也许很招中老年男人喜欢。
有天坐在沙发上,老贾端着杯子过来了,坐在我对面,他说叶子你长得挺白的。标准的南方美女。
我切了一声,说,还美女?都人老珠黄了。
老贾说,我觉得挺美的。
说完,老贾将杯口凑近嘴唇,轻轻呷了一口,那神色有那么一丝暧昧。接着,老贾又问我手机号。我说,我天天在这里,要手机号码做什么。老贾说,有时我问问什么时候可以上场,免得在这里等着。
我的手机在斜挎的包里,身子还是没动。老贾接着说,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小,连个手机号都不敢给,怕我吃了你?
此时若不给手机号,还显得我有点自作多情了。我报出号码,老贾用手机存了,接着,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老贾说,我的号码拨过去了,有事的话找我。
我礼貌地应了一声,说,行。
又来了三位牌客,看着老贾向十号桌走去的背影,我抽出一支香烟。老贾的背部很宽,但在我看来,并不是可以依靠的类型。虽然我好久没尝过男人的滋味了,但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当晚,在我睡下之后,老贾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写着:叶子,睡了没?
我没理会,觉得有点儿幼稚。再说,我睡不睡觉,与你有什么相干呢?你是我什么人?
老贾见我没理,也没再发。第二天在红叶麻将馆,我们就像没事人一样,只点点头,就各自忙去了。
不知谁将一份写有孤儿院报道的报纸放在麻将馆的沙发上。孤儿院三个字我还是认得的。我突然想到球儿,假如扔他到孤儿院去是不是会幸福一些。总比跟着我这样为了讨生活必须成天忙碌的单亲妈妈好得多,比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好得多。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的瞬间,我心里滋生出一种罪恶感。假如连他的亲生母亲都嫌弃都想把他丢掉,那谁还会喜欢他呢?我觉得这个放报纸的人故意给我设的套儿,于是,将报纸撕碎,再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里。这时,老贾来了,问我看见报纸没。看到垃圾桶里凸起的一团,他明白了,问我怎么把他的报纸撕了,报纸又没招惹谁。我冷冷地说,就是招惹我了。
老贾说,我的报纸,招惹你了?怎么招惹你了?
我说,就是招惹我了,就是招惹我了。你欺负人。
老贾在沙发上坐下来,说,这可是稀奇了,我怎么就招惹你了?那是我刚买的新报纸。老贾突然住了嘴,大概见我眼眶有些湿润,他说,好,好,是我的报纸招惹你了,你撕得对,行了吧?如果你撕一张不解气,我再去买一大摞你撕,行不行?
也不知怎么了,我心里的一团无名火此刻非要发泄出来,我说,去买呀,我等着。
老贾将茶杯放在柜台上,真的出去了。不一会儿工夫,他进来了,怀里抱着一摞报纸。看着茶几上的报纸,我愣住了。老贾说,撕吧,想撕多少撕多少,撕完了我再去买。不就是几张报纸吗?咱们撕着玩儿。说着,自己拿起一张撕了起来。我没有动,看着他一直撕,将那一摞报纸撕完。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红叶麻将馆的百分之八十的时光,都是无聊的。我觉得这个麻将馆就是一个大戏台,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轮番上演。在利益驱动的前提下,人们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骨子里巴不得对方兜里的钱都跑到自己兜里才好。老贾也不例外。最近一周,他的牌运转了,每天都要赢上几百块。和他坐同一个麻将桌的女的输得没钱了,最后散场的时候还欠老贾50块。老贾不让那女人走,那女人上前两步干脆用自己的膝盖抵住老贾的小腿,问他想怎么着,说如果实在不放过她,去她家也行。老贾装聋作哑问去她家干吗,女人说,睡觉。
老贾说,睡几次?
女人说,你以为我们女人这么不值钱?还睡几次?
老贾说,不是女人不值钱,是你不值这么多。
突然传来一声脆响,老贾用手捂着右脸,那女人的丈夫出现了。听口音是东北的,他问老贾想怎么着。我吓了一大跳,这一对夫妻,是东北的,女人在这里做鸡,男人协助她的生意,女人的母亲在这边帮他们带孩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不错,闲了,女人和男人都上这麻将馆打几圈牌,女人在打牌的时候,顺便扩大自己的人脉,宣传生意。这红叶麻将馆有个东北帮,一般人都不敢招惹他们。我暗暗为老贾担心起来。
老贾看着眼前这五大三粗的男人,并没有退缩,他将右手握着拳狠狠地送出去,打在东北男人的鼻尖上,顿时,鼻血喷了出来。老贾收回手,说,欠钱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还倒有理了?
东北男人抬起头,大概从没人在他面前这么嚣张过,突然,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刺向老贾。老贾的大手好像一把钳子,把东北男人的手腕给钳住了,东北男人疼得嗷嗷直叫。等老贾松了手,东北男人甩了甩手腕,说,好,算你狠,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在楼下单挑!说完就走了。
我看呆了,觉得老贾好像就是警察,同时,也暗暗为老贾担了一份心。睡觉前,我给老贾发了条短信,说,老贾,这几天你避避吧,别招惹他们了,他们是不要命的。
老贾说,谢谢关心,我可不是吃软饭长大的。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我的手摸到球儿的身上,被蛇咬一般缩了回去,球儿身上滚烫。我忙拿了钱包,抱起球儿出门去医院。出巷子口到马路边,看见老贾站在一辆白色的私家车旁抽烟。我觉得奇怪,准备招手拦的士,老贾看到了,二话不说叫我上车。我问老贾怎么在这儿,老贾说,我候着那东北男人呢。我说,真是疯了。老贾又笑了,说,在家闷得慌,拉点私活。我不信,觉得老贾这种人是不愁钱花的,老贾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说,不是愁钱花,是愁没人说话。
我说哦。
球儿的体温还是很高。老贾好像知道球儿要去医院一样,就在我必经的路口等着。我突然想起家里未关的门。难道老贾给球儿吃了什么东西?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我为自己的肮脏感到羞耻。老贾边开车边注视着前方,并不看我,车厢里有些鬼魅的气息在流窜。老贾抓方向盘的手突然少了一个,他抓住我的左手,轻轻揉捏着,说,叶子,真是难为你了。
我淡淡地说,这是我的事儿。再说,你又不是孩子他爹,这句话犯不着由你来说吧。
老贾笑笑,抽出一支烟来,点燃了,说,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可实际上,你这句话,不像是和谐社会背景下的产物。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和谐社会,知道不?
我一声冷笑:和谐社会?那是你们有钱人玩的文字游戏。我们穷人,只有“活着”二字。
所以,为了你们更好地活着,我们这些有钱人该帮帮你,是不是?老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