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作者,多少优秀的作者,由热爱出发,最终却为爱所累。最可惜的是很有才气的作者,或者为浮躁短暂的外界干扰了内心恒久的感悟,或者无法跳出自身的束缚,不断重复自我,那个注定并不完美的自我。祝勇难得之处在于对文字一直保持着理性的自审。我隐约记得他说过:他对文字的兴趣就是不断地写新的东西。这个新,祝勇的定义极明确,不仅是题材的新,也在于文体的,思想的。每思至此,我就认为祝勇真正迷恋的是一种思维的乐趣,文字不过是这种思维的载体。从散文入手文学的人大约都有这样的特性。散文相对于诗,就在于一份逻辑与思维。
应该正是因为这份真正的本质的热爱,祝勇才会在不惑之年去念个艰深的博士学位,据说还心甘情愿落在以严厉出名的导师手里。而在文字上一向是少年得志,一帆风顺的祝勇,也就在他导师命令他重新提交论文大纲时,才能罕见地竟因了文字而神情肃穆,语气严重,终于不复那种对短时间内出品达到发表质量的“万八千字”口轻飘飘的德性。
想起GarrisonKeillor在美国国家公众电台(NPR)的APrairieHomeCompanion节目中有档无厘头私家侦探的小专栏,种种荒唐的经历,每至结束,片尾音乐响起,很弘扬的,便是那经典的点评,这人群中微小无奈的私家侦探在苦苦寻索着正确的答案,为那些“life’spersistentquestions(人生恒久之问题)”。
写作,如果没有这种跟生命紧紧相连的动力,怕是持久不得。
祝勇喜欢用二手素材来演述他的人生思考的。他对历史素材尤其痴迷。其实早在《旧宫殿》里,他的历史素材就已经不是狭义的历史素材了。如果说,国内狭义的散文定义是非虚构性,则祝勇和他的“新散文”写作早已突破这种人为樊篱。他的历史是主观的,现在进行时的,随着他思索的加深,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记者出身的我最坚决反对那些狭义的所谓真实与客观。标准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为“人生之恒久问题”寻找答案。当然,这个“人生”可以是小资的,个体的,可以是宏观的,社会的,亦可是历史的,未来的,现在的。凡此种种都是不同的表象,而不同的富有生命力的富有个性的写作风格正由此出。
2010年早春,祝勇忽然拉我去故宫。按其一贯风格,又是桩“拖得不能再拖了,没办法了”的事情,并且又是那种众多文字相关的项目被他同时游戏着,一个白天愣被他安排出无数次见面、商谈,以及故宫巡游。但即便如此,他可不是带我周游故宫,而是再度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了。他一回首,需要确证眼角余光里的角楼飞檐是何形状,是何名称,从养心殿到储秀宫该走怎样线路,等等;他走在嵌在高墙广厦间的路上,想象着自己正重复当年帝皇将相的脚步,走在某历史大关节处。
祝勇正写一本长篇历史小说。不知什么时候动笔的,恍惚间完成大半了。又是那种应该被口诛笔伐的轻盈语气。
祝勇“求”我写篇印象记,抓紧机会口诛笔伐,一报宿怨。时间紧,任务重,“万八千字”对半砍价成四五千字,口诛笔伐意犹未尽,这场交易吃亏的还是我。
写作是我们的信仰
——于坚、韩东、祝勇对话录
于坚:著名诗人
韩东:著名作家
祝勇:著名作家
读一个作家的单部作品是一回事,读他的文集是另一回事。这两年,我开始注意一些作家文集的出版,因为从那里,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一个作家成长探索的轨迹。只有当多卷册的文集放到你面前,你才能知道聚沙成塔的威力。它同时也是一种冒险,因为需要写作者有不悔少作的勇气。到底是写作技艺的精进,还是功力的衰退或重复,都暴露在读者眼皮子底下。而好的文集,会呈现出一种坚持,既有时间上的坚持不懈,还有写作信仰的坚持。这是我在看到新散文作家祝勇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祝勇散文系列》,以及祝勇刚刚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散文论著《散文叛徒》时的感慨。也是逛书店时看到韩东、朱文们那些作家文集时的感慨。
时间不禁算,说起来,有许多作家好像已经在写作路上走了好多年。当年积攒的那些声名,可能早已被现在的新秀所替代,但他们似乎却越来越从容,越来越有自己的写作信念。从他们的文字中散发出来,也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散发出来。
在网络的平台越来越把写作变成一马平川的上传与粘贴之时,我们反而更愿意多听听这些人对写作的看法。因为关于写作这件事,他们已经思考了几十年。现在也依旧在思考。这些思考,对我们也不无启发。散文家祝勇与诗人于坚、小说家韩东2009年春上在江苏常熟昭明太子读书台进行过一次对话,这里所涉及的话题,我在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活动中,又一次听于坚说起过。他有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不相信才情。我觉得真正的写作是持续不断的、工匠式的写作。”
——孙小宁(《北京晚报·书香周刊》主编)
祝勇:首先感谢于坚兄、韩东兄参加这次谈话。我们分别来自北京、昆明和南京,见面的机会很少,所以我很珍惜这次谈话,尤其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季节,在南朝梁时期著名的昭明太子读书台。我想它一定会成为我写作生涯中一次难忘的记忆。
韩东:谈话录实际上是一种古老的书写方式。这种方式自有它的优异之处,有它的顽强。“文如其人”,话,就更是如此。谈话录的现场感、即时性以及对抗性(问答之间)的和谐使得思想成为可流动的、可触摸的,使得叙述成为可感和富于人情的。好的谈话录就像剧本会显露无遗。
我喜欢访谈录这种方式,因为它是一种考验,因为它“赤裸”的程度,也因为它的“现实”性。读与写(或说)的关系在开始就是真实的,你不得不在一个具体的场景中对着一个现实的人说,渴望对方的理解,并接受刺激以及反馈。当然这种方式也是要经过学习才能把握的—整理修订过程的松紧程度以及它所产生的后果。访谈录是一柄双刃剑,作为一个有责任有能力的写作的人,不仅需要了解它的性能,也得按规则行事。
于坚:我想说我们与所有写作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都是职业写作者。祝勇、韩东,和我,包括已经去世的王小波,都是这样。这个职业不是什么人、什么组织赋予我们的,而是我们自己赋予的。我们都在坚持职业写作,不仅把写作当作自己的事业,也当作自己的职业。尽管写作给我们带来的现实利益屈指可数,但我们仍然靠写作养活自己,而不是从事一份其他的工作,再用业余时间写作。这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写作。
祝勇:于坚几乎每天写两千字。刘庆邦不会电脑,每天手写,三百格的稿纸,写七页,就不写了,天天如此,我很喜欢他的这种风度,不动声色,驾轻就熟。我也已经习惯在白天写作,越来越从容不迫。这是一个作家最理想的状态。写作是一生的事业,必须常态化。实际上每个作家,特别是业余写作者,都有这样一个梦想,就是写作成为他唯一的工作。从前,在出版社上班的时候,我就梦想成为一个职业写作者,把自己的有效时间都投入到写作中去,不再有时间上的压迫感,不需要为赶稿子而一蹴而就。这样才能对作品进行千锤百炼。我觉得我这些年最大的收获就是能够安心写作。我的作品集收录的作品,几乎都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写出来的。我很满足。我同意于坚对于职业写作的界定。我认为我们这代人已经有了从事职业写作的空间和能力。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机遇。我们应该珍惜。
我想强调一点,职业写作与专业写作有所不同。专业写作,是指作协体制内的专业作家的写作。而对于职业写作者来说,是否从属于某一组织并不重要,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如刚才于坚所说,写作是他的个人选择,与他人无关。这样,写作不仅是他的唯一工作,而且,他也不需要为组织完成什么任务,是一种听从于自我的自由写作。这样,至少在写作状态上,与国外的作家接轨。所以,职业写作不仅仅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心态,自由、平和,同时不乏执著的心态。
韩东: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写作是民间性的。民间是真正的个人性得以存在和展开的场所。个人性这个东西很简单,就是我们的根据,我们每个人的立场。你要发言,你要写作,你要做事情,那么你的立场跟你本人是要贴的,很贴的。那么就是说在“民间”,这样一个比较不受约束的状态下才能显示出来。
但是,我反对用概念来思索。所谓体制内、体制外,民间与官方,都是概念。我们活在一个世界里面,不是依赖某个概念而存在的,而且也不是非此即彼的状态。我认为用这些概念思考或是描述很复杂的现实都是言不及物的。
祝勇:西方的作家基本上都是职业写作者。他们的写作处于一种常态,是每天都必须面对的工作,既不伟大,也不卑微。他们像理发师、商人、律师、演员一样生活和工作。在美国、欧洲、日本的书店里,都把纯文学书籍摆在引人注目的位置上,甚至诗集,都印得那么考究。这令我有些意外。我曾经以为纯文学,特别是诗歌,在西方商业化环境里已没有立足之地,实际情况刚好相反,它们都健康地活着。
于坚:帕慕克写作,会用摄像机把素材拍下来,然后回来再看录像。他每个细节都记录下来,不管这种写作方式你是否同意,但这种写作态度就是职业的态度。
祝勇:苇岸也这样。他写《二十四节气》的时候,每年的某一个节气,都会在他所写的乡村的同一个地点,拍一张照片。他要在相同的位置上观察时间的变化。很多年后,他把相同地点的照片放在一起,比照它们的不同,一篇千字文,他会写好几年。
于坚:乔伊斯也是的,都柏林的乔伊斯。文学的所谓现代性就在这里。如果你永远是才子式的、即兴的、风花雪月散文式的,你的汉语就永远停留在浅表的层面,没法深入。所谓现代性,并非遵从于某种时髦观念或者主义,现代性,就是对待写作的职业态度。这是我们与前辈作家区别的最根本标志。
祝勇:也区别于以后的作家。或许,像我们这样对待写作的人,以后不会有了。
韩东:贾樟柯说,他看剧本,觉得本子写得不够考究,就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你知道,电影剧本只是拍电影的参照,它的语言最终要全部转换为镜头,所以,它的修辞好坏并不直接影响影片质量。如果说人物对白考究一点,还可以理解,那么,将剧本中的描写打磨得很精美,就没有必要了,近似于无用功。但贾樟柯坚持这样做。他认为,这对他是一种训练,训练他集中精力,沉浸到一个事物中去。如果我们不能使一个剧本变得完美,我们也同样不能使其他任何事物变得完美。
对于写作者而言,有没有用心写,写了一遍还是两遍、三遍,在文字上是呈现得出来的。可能对于只看故事的人来说,效果没有什么不同,但要使文学或艺术达到精微,就不能不呕心沥血。一个敷衍的写作者,可能骗得过普通读者,但骗不了同行。
做一件事情,你得按你的理解力去做,不敷衍了事。或者不像别人那样敷衍了事。做别的事情也是这样,只要我是主动的,我会尽量不去敷衍它。当然,我也有敷衍的时候,但我不会让它出现在正常的情况下,不正常的时候我也会去敷衍。你说的严谨可能是指的这个吧,你问是怎样导致的,因为我的东西跟我是很贴的。或者我尽量让它贴,我不太相信跟我不贴的东西。
祝勇:所以,写作者必须专注于过程,有了这个过程,才有结果。我喜欢改自己的作品,不断地改。《旧宫殿》已经出版了五版,我还在改,现在收进《祝勇作品集》的,是第五版,与以前的又有变化。我愿意把自己的作品视为流动的作品,像水一样,永不固定,这样才有活力。《旧宫殿》我还会改下去,因为还有新的想法。或许,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最终完成这部作品。我痴迷于这样一个缓慢的、渐进的过程。
现在很多人的写作,只是为了呈现一个结果,他们只为结果而写作,在动笔的一刹那,每一个笔画都在朝着结果飞奔,比如评奖、改编影视、翻译、向XX献礼,等等。实际上是对自己的写作不负责任。
于坚:这些都是写作者的一些基本原则,但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到了今天就变成了一个问题。
韩东:这种实用化写作,是工业化,或者说是商业化的结果。电影虽然是工业化的产物,但是电影行业有很多地方值得学习。有些东西可能没有必要学习,但是它操作的规范和严谨,职业的态度,我很欣赏。
西方的写作早已职业化,职业分工很细。包括悬疑小说、商战小说、情感小说,也都职业化。作家的写作都很职业,他们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甚至以化装、卧底的方式收集素材,他们的职业精神,让我们的许多作家望尘莫及。
西方的评论体系,也十分严格,这无疑有利于文学的正常发展。马建跟我说过一件事,让我很吃惊。英国有一位著名批评家,马建第一本书出来,她写了一个书评,刊登在报纸上。马建第二本书出来时,就主动跟她联系,想请她写个书评,她说,不行,因为我们联系过,或者说,我们已经认识了。在这个行业中,认识的人是不能写评论的,要避嫌。他们的行业规范已经严格到这个程度,每个人都自觉地约束自己,令我们肃然起敬。
于坚:我曾经在纽约遇到过一个擦皮鞋的黑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擦皮鞋,他热爱,并且享受着自己的职业,没有想过去做别的事情,现实中的各种热闹,在他面前无足轻重。我请他为我擦皮鞋,他擦鞋时娴熟的动作让我着迷,擦完后,他双手一举,亮出一个pose,说声:“OK!”他的声音里带着快乐和自信。
职业写作中必然渗透着一种职业精神。我们的工作就是写作,像他擦鞋一样,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处境,都不会中途退场。
实际上我们都对自己的写作有所要求。我们不会按照既定的模式写作,我们把阅读、田野调查、思考、文本上的探索,结合在一起,实际上形成了一种“综合文本”。有人把它们称为“散文”,但我们都知道,我们的作品,包括《祝勇作品集》里面的作品,都不能简单地用“散文”这个概念囊括。完全可以给它们取另外一个名字。
韩东:就叫“它文体”。“它”,就是另类、与众不同的意思。
祝勇:所以说,职业写作,不同于专业写作。专业作家,是一个身份,而职业写作,则是一种态度,一种精神。真正的作家,以职业写作的方式,表达着他对写作的忠诚。
于坚:有些人的写作不是常态的,他们的热情只能在短时间内燃烧,他们信奉“一本书主义”,这种缺乏坚持的写作,并非真正的职业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