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獒鲁噶则显得很平静,只当是多了一个伙伴,漫不经心地望着铁包金母獒。
萨木旦说:“你把你家的母獒带走,今天晚上我就让我的母獒跟鲁噶交配。”
扎西尼玛说:“不可能,除了卓娃,鲁噶决不会跟别的母獒交配。”
萨木旦说:“那你就看着吧,要是鲁噶不跟我的母獒交配,我就解开它的铁链子,让它去找它原来的母獒。”
扎西尼玛说:“还有央金拉姆呢。”
萨木旦说:“也让她去找你。”
扎西尼玛说:“让她来找我,你把她的牛群羊群留下。”
萨木旦摇摇头说:“过去,羊群和牛群是牧人的财富,谁家牛羊多,谁家就受人尊敬。现在不是这样了,牛羊成了累赘。我家草场也不大,我要那么多牛羊干什么。央金拉姆一走,我就把她的牛羊卖掉,钱会给她留着,她什么时候来取都可以。”
扎西尼玛带着母獒卓娃回到巴颜喀拉草原自己的家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他解掉马的缰绳和辔头,卸下马鞍,让它自己去找草吃,然后从帐房的拉绳上取下一块干牛肺,丢给了母獒卓娃。饿极了的卓娃大口吞咽着。
一如既往的霞光里,我爷爷赶着牧归的牛羊出现在地平线上。
扎西尼玛走过去,扶着我爷爷下了马。
我爷爷看着母獒卓娃,高兴地说:“卓娃回来了?”
扎西尼玛自信地说:“鲁噶也会回来的,明天就回来,还有央金拉姆,她要回来生下我的孩子。”
我爷爷瞪起眼睛说:“你的孩子?她怀了你的孩子?”
扎西尼玛又说:“就人回来,她的牛群羊群不回来。”
我爷爷说:“你阿妈转山转来了福气,好啊,好啊。”
我奶奶和我还在转山。
半夜,六只小藏獒吼起来。我从我奶奶怀里爬起来,看到一溜儿绿幽幽的狼眼出现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
小藏獒们冲了过去,我也冲了过去。我和小藏獒们一样不怕狼。
我边跑边喊:“阿妈,阿妈。”
绿幽幽的狼眼消失了,消失得很快,好像狼眼是不存在的,是我和小藏獒们的错觉。我们扫兴地回来,又睡了。
早晨,我们在斜阳里吃了糌粑,一天的转山开始了。
我奶奶手上的木头手套已经很薄很薄了,牛皮围裙也磨得几乎洞穿,磕烂的额头上结着疤,流着血,而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依然健朗,“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的声音依然健朗。
和以前不同的是,用身体丈量土地的行为总是伴随着瞩望,我奶奶常常会停下来,望着远方发呆,喃喃地说:“河水啊,青草啊,怎么还不来?”
扎西尼玛给奶奶和我送来了糌粑和奶皮子。
我说:“我不转山了,我要回家。”
我奶奶说:“那你就回吧,把小藏獒带回去。”
扎西尼玛说:“小藏獒可以回去,你不能回,你必须给奶奶背着皮袍和吃的,奶奶背不动。再说了,转山会修来一辈子的福,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转过山。”
我说:“那小藏獒也不能回。”又问道:“转山能把阿妈转回来吗?”
我阿爸望了一眼我奶奶,生气地说:“她跟着狼走啦,永远不回来啦。”
也就是在这天,我爷爷带着母獒卓娃去放牧的时候,来了一股狼群,大约有二十多匹。残酷的獒狼之战开始了。
母獒卓娃扑了过去。狼群仗着势众并不怕它,一次次地反扑着。好几匹狼受伤了,卓娃也受伤了。
我爷爷紧张地用喊声给卓娃助威:“咬死它们,咬死它们。”
狼群很快分成了两拨。一拨留下来继续纠缠母獒卓娃,一拨扑向了羊群。羊们惊怕得都不会叫了,一只只抖颤着。
突然从远方隐隐传来一阵藏獒的叫声,叫声越来越大。一只藏獒穿透白闪闪的光晕,飞奔而来。
我爷爷意外地喊起来:“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直扑狼群,一口咬住了一匹狼的脖子。
如果不是公獒鲁噶及时赶来,我家羊群的损失就大了。鲁噶和卓娃一起赶跑了狼群。鲁噶心疼地舔着卓娃的伤口。
我爷爷走过去,抱着公獒鲁噶说:“你回来啦?央金拉姆呢,是不是到帐房里给我们准备晚饭去了?”
牧归了,扎西尼玛站在帐房门口,看到了公獒鲁噶,高兴地说:“我说对了,鲁噶会回来的,除了卓娃,它决不会跟别的母獒交配。”
我爷爷呵呵笑着说:“央金拉姆跟它一样啊,她只能是你的。”
扎西尼玛问道:“央金拉姆呢?央金拉姆在哪里?”
我爷爷一愣:“她不在帐房里?”
扎西尼玛摇摇头,突然就显得非常沮丧,喃喃地说:“央金拉姆还没有回来,她肯定舍不得卖掉她的牛群和羊群,不回来了。”
扎西尼玛走向草冈,眺望着远方,很久很久,直到天黑,直到公獒鲁噶从自己身边经过。
扎西尼玛说:“你要去找央金拉姆,那就快去吧。明天我也去,我一定要劝她卖掉她的牛群和羊群,她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呢。”
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扎西尼玛就骑马上路了。
天就要黑的时候,他到达了姊妹湖草原的萨木旦家。
他看到那只铁包金母獒孤独地卧在帐房门口,四下里找找,没发现公獒鲁噶,就喊起来:“鲁噶,鲁噶,央金拉姆,央金拉姆。”
萨木旦说:“我不会说话不算数,我放了公獒鲁噶,也让央金拉姆走啦。”
扎西尼玛说:“她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萨木旦说:“不知道。我早晨醒来就不见了,她的牛啊羊啊都不见了。”
扎西尼玛说:“她是去寻找新草场了,哪里还有新草场?”
萨木旦摇了摇头。
扎西尼玛环绕着萨木旦的帐房四处走了走,看到了牛蹄羊蹄的痕迹,追踪着走了一段,又停下了,自言自语道:“她赶着牛群和羊群,只能到有草场的地方去,我没有草场接纳她,我找到她有什么用啊?她不肯舍弃自己的牛羊,我就不能得到我的孩子。”
扎西尼玛遗憾地掉转马头,朝回走去。
央金拉姆躺在地上睡着了,身边是公獒鲁噶和她的马,周围是牛羊。露天过夜,对牧人是家常便饭。天一亮,公獒鲁噶就用吼声唤醒了央金拉姆。她赶着牛群和羊群继续往前走,走了整整一天。黄昏的时候,她走进了一片苍绿的草场。一个牧人骑着马朝她奔跑而来。
牧人老远就喊道:“不要再往前走了,这是我家的草场。”
央金拉姆停下来说:“让我的牛群和羊群留在这里吧,我可以做你的老婆。”
牧人说:“你赶来了这么多牛羊,谁家的草场养得起啊。”
央金拉姆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说:“你看看这里是什么,一个孩子,用一个孩子做陪嫁,这样的便宜难道你会错过?”
牧人欣赏地说:“啊,你是一个会生孩子的女人,可惜我已经有老婆了。你去找我哥哥吧,他没有老婆,也许会收留你。”
央金拉姆说:“他会收留我的牛羊吗?”
牧人说:“不知道,也许会吧,他是个没出息的酒鬼,他叫索加。”
央金拉姆朝着牧人指给他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公獒鲁噶跑起来。它跑向了一匹马,边跑边吼。
十几只秃鹫正在三五米远的地方窥伺着马身边的一个人,看到公獒鲁噶跑来,轰的一声惊飞而起。
酒鬼索加显然是从马背上栽下来的,手里攥着缰绳,躺在地上呼噜呼噜睡大觉。如果不是央金拉姆和公獒鲁噶及时赶到,很可能他就是秃鹫的美餐了。
央金拉姆跳下马,站在酒鬼旁边望了一会儿,蹲下来扶起了他。
她指着酒鬼索加说:“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走过来,闻了闻酒鬼,随着央金拉姆的手势朝前跑去。
央金拉姆让自己的马卧下来,扶着酒鬼索加趴在了马背上,然后吆喝着牛群和羊群,拉着马,跟着公獒鲁噶往前走。
半个时辰后,她来到了酒鬼家的帐房前。帐房旁边,还有一座修建了一半的石头碉房。
帐房是破破烂烂的,里面冰锅冷灶,连佛堂佛龛也没有,只在帐壁上贴着一幅格萨尔降服妖魔的画。锅灶右侧,脏腻的毡铺上,堆着一床羊皮缝制的被子。
央金拉姆把酒鬼索加扶进了帐房,用摞在帐房一角的干牛粪点着了炉火,看到木桶里还有水,就倒尽了铝壶里的茶叶渣滓,涮一涮,盛水搁在了泥炉上。
第二天一早,酒鬼索加醒了。
央金拉姆说:“你家有草场,你却没有牛羊,为什么?”
索加说:“你是谁?”
央金拉姆说:“是你弟弟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你会收留我。”
索加用鼻子哼了一声,起身走向了帐房外面。
他一眼看到了牛群和羊群,不禁惊呼一声:“哦呀,这么多的牲畜。”又看到了卧在帐房旁边的公獒鲁噶,又惊呼一声:“哦呀,这么大的藏獒。”
央金拉姆从帐房里出来说:“现在都是你的了,连我也是你的了。”
索加说:“你是我的?你能看上我这样的人?”
央金拉姆说:“我看上你家的草场啦。”
索加看了看牛群和羊群,又看了看她,突然明白了,朝着遥远的旷野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声说:“伟大的山神恩赐我啦,让我得到了一个有财产的寡妇。”他连磕三个头,站起来,扑过去,抱住央金拉姆压倒了她。
央金拉姆推搡着喊道:“孩子,孩子,我有孩子。”
公獒鲁噶跑过去,一头撞开了索加。
索加站起来说:“孩子?”
央金拉姆半跪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他(她)也是你的孩子。”
央金拉姆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每天都是她做饭、挤奶、背水、捡牛粪。放牧的事情就交给了索加。索加每天带着公獒鲁噶去放牧牛羊。一个星期过去了。
早晨,出牧的时候,央金拉姆奇怪地看着那座修建了一半的石头碉房。
索加走过来说:“好不好啊?以后,我们就住碉房不住帐房了。”
央金拉姆说:“住碉房有什么好?碉房不能驮到牛背上跟我们走。”
索加说:“走?我们还能往哪里走?草场就这么大一点,没有冬窝子,没有夏窝子,没有秋窝子,也没有春窝子,追着水草四季搬家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县上星宿海酒馆的老板说,以后不会再有牧民啦。”
阿爸扎西尼玛带着母獒卓娃来看望我奶奶和我。
他远远地下了马,朝巴颜喀拉雪山走去,马背上的褡裢里,鼓鼓囊囊装着风干肉、酥油和糌粑。母獒卓娃跑在前面,准确地找到了奶奶和我的位置。我奶奶停止了磕头。
扎西尼玛走到跟前说:“阿妈你好吗?身体好吗?吃得好吗?”
我奶奶说:“好啊,好啊。你好吗?家里人好吗?牛群羊群好吗?卓娃好吗?”
母獒卓娃礼貌地过来,让我奶奶和我摸了摸它,然后走向了六只小藏獒。
六只小藏獒呆愣着,好像对母亲有点陌生了,或者,它们大了,有点矜持了。母獒卓娃闻着它们的鼻子,温情地轮番舔着它们。突然,它们摇起了尾巴,几乎同时扑向了母獒卓娃。一番激烈的嬉戏打闹。
扎西尼玛从马背上卸下褡裢,放下一个鼓鼓囊囊的牛肚口袋对我说:“我把口袋装满了,你背得动吗?”
我双手搂着口袋抱了抱说:“背得动。”
扎西尼玛把另一个饱满的牛肚口袋装进褡裢,又放回马背,骑着马,沿着转山的路跑了很长一段,然后下马,挖了一个坑,把牛肚口袋埋起来,又用石头做了记号。
等扎西尼玛回到我们身边时,我奶奶又开始磕头了。他看了看我和六只小藏獒,大声喊道:“卓娃,卓娃。”
我说:“卓娃跑了。”
扎西尼玛问道:“往哪里跑了?”
我指了指。
扎西尼玛望了望说:“它去找公獒鲁噶了,还有央金拉姆,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我们这时候还不知道,是藏獒神奇的预知能力让卓娃跑向了公獒鲁噶。鲁噶需要它,鲁噶有难了。
我仰脸望着扎西尼玛,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阿妈?”
扎西尼玛说:“我去哪里找?”
我盲目地随便指了指。
扎西尼玛吃惊地说:“各姿各雅城?”他使劲摇摇头。
傍晚,索加没有把牛群和羊群赶回来,公獒鲁噶也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趴俯在马背上,流着口水,被马驮了回来。
央金拉姆把索加从马背上抱下来,着急地喊道:“羊呢?牛呢?鲁噶呢?”
索加又喝醉了,咕咕哝哝的,满嘴吐着口水,什么也说不清楚。
央金拉姆把索加拖进帐房,自己骑马去寻找牛群和羊群。她“鲁噶、鲁噶”地喊了大半夜,跑遍了索加的草场,也没有看到一头牛、一只羊。
她跑回帐房,撕起沉睡的酒鬼索加,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牛群呢,羊群呢,鲁噶呢?你把它们搞到哪里去了?”
索加迷迷糊糊告诉她:“我把牛羊卖了,把鲁噶也卖了,卖给县上的人了。”说着从胸兜里掏出几沓钱来,“你看,你看,这就是钱,我们有钱了,这些钱,可以把我们的碉房盖起来,还可以喝一年的酒。”
央金拉姆放下索加,再次飞马跑进了黑夜。
黎明时分的县上阒无一人。“县上”这个称呼需要解释一下,它是县政府所在地,又不具备城镇的规模,有房子,都是平房,丁字形的街道,五分钟就走到头了,所以人们就叫它“县上”。县上的东边,一些简陋的土坯房簇拥在马路两边,就像从远古走来的废墟。
公獒鲁噶闭着眼睛趴在地上,一根粗铁链子套住了它的脖子,又连接着一根木桩。它身后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大羊圈。从大羊圈里传出咩咩的羊叫声和哞哞的牛叫声。
薄雾朦胧的马路上,沙沙沙地走来两个人,一个穿着酱色氆氇袍,一个穿着老羊皮袍。他们比比划划说着什么,来到了公獒鲁噶面前。公獒鲁噶忽地站了起来。
“氆氇袍”说:“死狗,一晚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都没听到它喊一声。”
“老羊皮袍”说:“好狗不叫,两万块便宜你了。”
“氆氇袍”说:“你两千块买下的,要两万块卖给我,还说便宜了我。”
“老羊皮袍”说:“你会五万块卖给各姿各雅城的人,各姿各雅城的人又会五十万、上百万地卖给内地人,你以为我不知道?”
“氆氇袍”说:“它不会咬我吧?”
“老羊皮袍”说:“乖着呢,昨天就没有咬我。”说着,走过去从木桩上解开粗铁链子,拉在手上,准备交给“氆氇袍”。
就在这时,公獒鲁噶跳了起来,它沉静了一晚上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机会。它扑向了“老羊皮袍”。“老羊皮袍”转身就跑,粗铁链子脱手了。公獒鲁噶追了几步,回身又扑向了“氆氇袍”。“氆氇袍”边跑边叫,礼帽掉在地上都来不及捡起来。
公獒鲁噶追了一会儿,迅速回来,朝着大羊圈的木栅门撞了几下,又用锋利的虎牙咬起来。木栅门用一根木棍闩着,哪里经得起公獒鲁噶的猛撞猛咬,哗啦一声开了。公獒鲁噶轰轰轰地吼起来。牛羊一听这吼声就往外跑。公獒鲁噶朝前跑去,边跑边吼,牛羊从羊圈里鱼贯而出,奔跑着跟上了它。
“老羊皮袍”跑过来,想拦住奔跑的牛羊,差一点被一头公牦牛撞倒,喊道:“我的牛羊,我的牛羊。”
央金拉姆听到了公獒鲁噶轰轰轰的吼叫,纵马跑了过去。公獒鲁噶边吼边靠近着她。
“老羊皮袍”和“氆氇袍”带着八九个人骑马追了过来,分成两拨,左右包抄着奔跑的牛羊。
公獒鲁噶停下来,不再吼叫,望着追过来的人。
母獒卓娃出现了,用吼声呼唤着公獒鲁噶。
公獒鲁噶跑向了母獒卓娃。两只藏獒迅速碰了一下鼻子,又默契地分开了。
母獒卓娃边吼边朝前跑,继续引导着牛群和羊群奔跑。
公獒鲁噶从牛群和羊群中间直插过去,冲向了刚才被它冲撞开的大羊圈。
大羊圈连接着大羊圈,一溜儿全是大羊圈,里面全是集中起来准备运往东部实行“牧繁农育”的牛羊。
公獒鲁噶撞开了一扇栅栏门,又撞开了一扇栅栏门,几乎撞开了所有大羊圈的栅栏门。都是在草原上自由奔跑惯了的牛羊,早就存心逃跑了,立刻从敞开的栅栏门蜂拥而出,带着对圈养的愤怒和对旷野的热爱奔跑起来。
到处都是牛群和羊群。公獒鲁噶又喊又叫地驱赶着它们。它们跟在了央金拉姆的牛群和羊群后面,把狂奔变成了惊雷的鸣响和潮水的滚动。
“氆氇袍”喊道:“拦不住了。”
“老羊皮袍”喊道:“能拦住几个是几个。”
他们带着八九个人冲进牛群和羊群,连成一堵墙,堵挡着牛羊的奔跑。但根本就挡不住,公獒鲁噶疯狂的驱赶让牛羊也变得疯狂,人墙很快被冲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