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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领衔:戈舟(3)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钟丛好才醒来。身边已经没了张树的影子,她不知道张树哪儿去了,她从来不知道张树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只是隐约地判断,张树一定是在干那个夏日午后自己目睹的危险勾当。因为无业的张树兜里似乎从来没缺过钱,两百,三百,有时候更多,这绝不会是父母给的——作为兰城齿轮厂的职工,张树父母每一次凶猛的争吵,都是围绕着金钱展开的。对于张树在外面的营生,丛好没有恶感,甚至也没有多少担忧。她想,如果张树不去无畏地做坏事,他还是张树吗?少女丛好的心里,就是期望着这样一个男人,眉头能够拧起来,能够扑上去打人,胆大妄为,绝不会只对着一只母鸡或者一辆自行车耍威风。

丛好很疲倦,身体有种空空如也的痛。她不想去学校,就直接回了家。家里也空空如也,阳光毫不吝啬地扑进来,就像她少女的身体,明媚,却空空如也。少女丛好突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散漫,寂寞。若干年后,她懂得了这种感觉,那就是一个少妇才经常会有的百无聊赖。她开始在自己的家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家:各种各样的废罐子,墨绿色的旧式沙发,贴着旧挂历的门。她走进父亲的房子,母亲走后,她就很少进入过这个空间,于是产生出一些好奇。一张大板床塞满了她的眼睛。铺得平平展展的格子床单,叠得一丝不苟的被子,唯一的瑕疵是稍显零乱的枕头。丛好不由得就俯下身子去整理了,于是就翻出了枕头下的那本画报。她立刻被这本画报上的画面吓住了,肉,毛发,姿势,色泽,组合成一道密集的子弹,凶猛粗暴地射进丛好的眼睛里。这就是父亲的秘密!丛好骤然愤怒了,有一股撕碎这本黄色画报的冲动。但另一股欲罢不能的冲动又促使她翻阅起来。心是潦草的,手是潦草的,终于面红耳赤,心都要蹦出来。这令她更加愤怒,狠狠地把画报摔在地上,狠狠地踩,踩得它丑陋地翻卷起来。她奔回了自己的房间,扑在床上,又一次恸哭起来。

她想起有一天夜里自己起夜,看到父亲站在漆黑的厕所里,背对着自己,双手放在前面,两个肩膀专心致志地耸动着。丛好以为他在撒尿,却听不到声音,在后面等了几秒钟,就带着迷迷糊糊的疑惑回房睡下了。现在,她恍然大悟出父亲古怪的行为,联想到昨天夜里,张树在她的抚摸下热乎乎的喷涌,就一切都明白了。她记起一些邻居总是拦住父亲说:“老丛啊,夜里又打飞机了吧?看看你这张脸,流出来的鼻涕都成稀的啦……”是的,“打飞机”!少女丛好在一瞬间破译了兰城的这些秘密的暗语,一个世界在她眼前骤然打开,除了一种莫名的悲愤,她找不到更准确的情绪。

父亲回来了。兰城齿轮厂从来没有过严格的制度,所以他这个时候回来也不奇怪。

他站在丛好面前,低声下气地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丛好坐起来,满脸泪水地瞪着他,一言不发,只是瞪,只是,瞪。父亲被吓住了,吞了口口水,喉咙夸张地起伏一下,讪讪地回自己屋了。他越是这样,越是令丛好愤怒,心里的疯狂被纵容出来,她要闹得更凶一些,像是要砸烂一个旧世界。她开始翻箱倒柜,故意把声音搞得轰轰烈烈。她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塞进一只大编织袋。当她拖着编织袋走到门前时,父亲终于出来了。他当然看到了被摔在地上的那本画报,此刻更是满脸的惶惑。

他哆嗦着问:“你去哪儿?”

丛好冷冷地看他,平静地说:“我要走,离开这个家。”

父亲的声音拖着哭腔了,他说:“你要走,你要去哪儿啊?你妈有地方去,你去哪儿啊?”

丛好突然爆发了,尖厉地叫道:“我去给人打飞机!”

说完就冲出门去,她拖着包,包拖着她,踉踉跄跄地从楼梯向下冲。父亲在身后哇地大哭起来,声音像某种动物的哀鸣。他只是哭,却没有追出来。

很多年后,丛好回到兰城齿轮厂的家属七区,还有记得这一天情景的人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他们的记忆太深刻了,老丛家的闺女拖着一只大编织袋,几乎是从楼上滚了下来,她的脸上浮着微笑,却有种绿油油的杀气,以至挡了她道的人,赶快机敏地闪到一边。

张树的家,在齿轮厂家属区的第四十三区。仅从数字上,就可以推测出距离的遥远。丛好就是这样面带着绿油油的微笑,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编织袋,穿越了几乎半个兰城,走到了张树家。

她在楼下喊张树:“张树!张树!”

张树的父亲从阳台上探出头来,吼一声:“死了!”

继而是张树的母亲,她口气比较和蔼,说:“还没疯回来呢。”

丛好就坐在编织袋上开始等。一坐下她就感觉到了累。天气还不是太冷,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更糟糕的是,小腹也搅痛起来。但她真的是困啊,居然在疼痛中迷糊过去了。直到感觉有人在揪自己耳朵。一抬头就看到了张树的脸,粗重的、向上卷起的眉毛,硕大的鼻子,宽阔的嘴。他正俯下身子看她。丛好圈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埋进去。

夜里丛好开始发烧,说了一夜的梦话。张树的母亲过来帮着儿子照顾她,听她断断续续地叫“妈,妈!”不由得也红了眼圈,说:“多可怜的闺女。”

这样,丛好就在十七岁时辍学了,搬到大她两岁的张树家与其同居。在兰城,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父亲在第二天找到张树家。张树是齿轮厂有名的人物,自然会有热心人告诉父亲丛好的去向。这不奇怪。令丛好奇怪的是,父亲真的会找来。他在黄昏的时候来了,站在外面谨小慎微地敲着门。丛好躺在床上,听自己的父亲被让进了屋,和张树的父母在客厅里热烈地交谈。主要是张树的父亲很热烈,大着嗓门,用瘪瘪的兰城话,一口一个“咱们厂”。当然是兰城齿轮厂了,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拥有一个共同的兰城齿轮厂。父亲的话题被他的工友带上了歧路。他似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身不由己地附和着张树的父亲,声音嘶哑着拉起了“咱们厂”的是非。好像说了某位厂长的廉洁问题,还有某个车间昨天出了事故,一名工人的肚子被机床上突然飞出的零件击穿,“肠子哗就流出来了,有那么长!”——这是父亲的声音,音调突然高涨起来。丛好缩在被子里,想象父亲此时的神态,一定是兴奋了,什么时候听他说过这么多话呢?又有谁和他说过这么多话呢?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被置于了尴尬的境地。于是就悄悄下了床,走过去把门插牢,然后跑回床上,继续缩在被子里。

张树的父亲让张树的母亲去做饭:“多炒几个菜,我要和老丛喝酒。”

父亲好像突然间清醒了,声音一下子弱下去,说:“还是让我见见丛好吧,酒呢,就不要喝了。”

张树的母亲就来敲丛好的门。丛好的心里矛盾着,她不能够确定,自己要不要见父亲。张树又出去了,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一想到这,丛好就无声地哭起来。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可怜,孤零零睡在别人家里,发着烧,唯一的一个亲人就站在门外,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见面。

张树的母亲在外面喊:“小好你开门,哪有这样的,自己的爹来了都不露个脸!”

这就是指责了,张树的母亲当着父亲的面,指责她。丛好立刻觉得无地自容。这样的局面令她委屈万分,觉得自己真的是贱,似乎就没有人是袒护她的。她一言不发地躺着,身子微微抖起来。

张树的母亲失去了耐心,开始用力拍门:“小好你插什么门?这还怪了,在我们家,你插的哪门子门?”

这话像刀子一样割在丛好心上。她没有方向,无处可去,只有紧紧地缩住身子,大颗大颗地流着泪。

“这孩子!简直是有毛病嘛,在我家里,倒把我关外面了!”张树的母亲气急败坏地嘟哝。

父亲说话了,声音嗫曘:“算了,我还是回去了,我们家丛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然后就没了动静。过去了十多分钟,丛好才判断出父亲已经走了。没有人送送他,张树的母亲在生气,张树的父亲因为“和老丛喝酒”的倡议没有得到响应,也在生气。这就是兰城人的作风。

房间里变得安静。夕阳的光把丛好包裹住。她的心里甚至有些感激父亲,如果不是他的退却,丛好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但是丛好被一个更大的问题覆盖住——她将面对什么样的未来?这个问题是如此宏大,少女的心是无力承载的。她只有再哭一次,忽然觉得生命是这么不值得留恋,如果让她现在就死去,也几乎是没有什么遗憾的。想到了死,这让丛好恐惧起来,她必须找到一个理由来对抗这份威胁。那么是的,她还有张树!她在心里热烈地思念张树,她的恋人,唯一的支撑,一个“生”的象征。

张树在深夜才回来。丛好一直躺在床上,从黄昏一直到黑夜。她没有被叫出去吃晚饭,这个家里仿佛没有这个人。她躺着,充分捕捉了时间从光明走向黑暗的每一个瞬间。若干年后,当她成为了一名作家,她回忆起,自己作为作家的所有禀赋,都是在这一刻生成的。这是一个根源,是一条河的起点,是一个偷偷的开始。

丛好挽住张树的脖子,说她要洗个澡。

张树粗声粗气地说:“洗什么澡呢?你不发烧了?”

丛好真的是不烧了,那种额外的温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身体里奇迹般的退去了。她需要洗个澡,这个愿望非常明确。张树只是不理解,但还是去厕所替她准备了。

张树的母亲在自己屋里说:“这么晚了洗哪门子澡?神经病啊?”

张树吼一声:“睡你的觉,管得宽!”

里面就再也没声音了。

洗澡的设备是自制的,一个大铁皮筒子挂在墙上,一条管子进水,一条管子出水,一根电线接出去把水烧热。这样的洗浴设备,在兰城几乎比比皆是,它们都是出自兰城齿轮厂职工灵巧的双手。丛好站在过于滂沱的水花里,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觉得是站在自己家的厕所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致的,结着黄渍的便池,单缸洗衣机,50瓦的灯泡。这是兰城统一的厕所,这是兰城人统一的洗浴。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是这个叫做丛好的少女,今夜,要把清洁的自己交出去。她洗得格外仔细,如同进行一个仪式。

洗干净的身体微微发凉,张树热乎乎的身体贴上来,嘴里就叫了声“舒服”,问她:“你那玩意哪儿去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问那个周期是否过去了。但问得滑稽,丛好就不由得要笑,一笑,心里那份肃穆的感觉就淡了。张树在她身上心浮气躁地尝试,渐渐地猛烈起来。丛好起初有一些荡漾的感觉,但越往后,越有一种无聊的情绪生出来。一切似乎不是她所预计的那样,没有奇妙,甚至没有疼痛,以至于她被饥饿的感觉困扰住。她感到肚子饿极了,想到自己只是在中午时喝了一碗大米稀饭,就更觉得饿,恨不得立刻被食物填满肚子。丛好从来没有过关于饥饿的体验,所以这种感觉令她记忆深刻。这种感觉使她的胃像涨潮一样地泛起酸水,酸得她嗓子都辣起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这就是饿啊!

张树闷闷地哼一声,又长长地嘘一声,像是一个悠长的叹息。他有点奇怪,突然就有了些颓废的腔调。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摘得花儿多了,就你最好哇。”

丛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忸怩地说:“张树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我饿。”

这就是丛好告别少女时代的夜晚,被饥饿充斥着,并且留下长久的阴影,令她和张树的每一个夜晚都被饥饿统治着。直到若干年后,丛好在自己的丈夫潘向宇那里才证实了这样的一个事实:原来,自己依然完好如初。

第二天中午,丛好还睡在梦中,听到张树在阳台上喊她:“你快来看,这个老头在这蹲一早上了,一定是个老贼!”

丛好迷迷糊糊就预感到什么,爬起来跑到阳台上,向下一望,就看到父亲蹲在一棵槐树下,勾着头,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

张树肯定地说:“这老家伙一定是盯上哪家了,在这死等,有机会就下手呢!”

丛好怔怔地说:“他是我爸。”

张树立刻来了精神:“叫上来啊,快叫上来,我要见我老丈人!”

丛好说:“不要,他不爱进别人家。”

张树说:“那我下去会会他。”

丛好在楼上看到他跑出去蹲在了父亲身边,一条胳膊搭上父亲的肩膀。父亲惊恐地看张树,听他说着些什么,突然呼地站起来,把张树的胳膊甩开,举着那根树枝,在张树的面前戳戳点点。

丛好惊讶极了,她料不到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怎么会发火呢?张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那么壮,他一定打不过的,而且,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儿童,父亲也是不该发火啊。可是父亲的确是在发火。他的表情丛好看不到,她在楼上只能看到他微秃的头顶。但是那根树枝,那根激昂的树枝,却让丛好看得真真切切。它飞舞着,有力地凌空起伏,令张树不由退了几步,躲避着,差一点被身后的道沿绊倒。丛好的脸上浮出笑来。哦,这个判若两人的父亲!父亲在一瞬间警告了张树,然后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抽搐着肩,步态散乱。这些都逃不过丛好居高临下的眼睛。他在短暂的爆发后,就迅速地恢复了常态,并且心有余悸。丛好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就可怜起这个男人,胸中被一股酸涩噎住。父亲渐行渐远,一点点变得模糊。丛好发现自己的视力又衰退了。她的眼睛本来就是近视的,看书的时候就得戴上眼镜,但是从来还没发现过景物也会模糊。

张树灰溜溜地回到她身后,说:“你爸挺狂啊,说我要是欺负你,他就把命跟我换了。”

丛好问:“他真这么说吗?”

张树说:“真这么说,还说他快活了三个我这么大啦,跟我换命,他不赔本。”

丛好的眼睛就红了。却不想让张树看到,脸扭到一边,说:“张树我眼睛看不清东西,我的眼镜忘记带着了,你能陪我配一副吗?”

下午,两人一起去兰城百货大楼配眼镜。百货大楼的柜台都租赁出去了,尤其是卖眼镜的,都被一些说着南方话的人占据着,他们是第一批渗透进兰城的异地口音,从兰城人的视力开始,逐步改变兰城。丛好验光回来,张树已经替她选好了镜架,黑色的,细细的边框,丛好戴在脸上,对着一面镜子看。她被镜子里的自己迷惑了。她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变得令自己陌生。有种捕捉不到却又非常确凿的根据,让她在心里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看啊,这个戴着黑色细边眼镜的女人,她的头发长了,那么软,她身上穿着三年前妈妈买的白色毛衣,已经有些短了……是的,她已经是个女人。

付钱的时候,丛好才知道这副镜架居然要800元。这在1990年代的兰城,绝对是一件奢侈品。但她并不去阻止张树,看着他从皱巴巴的裤兜里往外摸钱,却不一次摸出来,变戏法似的,一张一张往外摸,直到摸够了那个数,在柜台上摔打一下,递出去。张树一直用眼睛斜睇着她,没有等到他期望的惊讶,就有些丧气。他想让丛好表现出对他刮目相看的样子,却落空了。他们走到兰城的大街上,张树开始找事,明目张胆地踢翻了路边的一个垃圾筒。

丛好吃惊地问他:“你发神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