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染的彩色玻璃拼接在一起,细碎的日光斜斜地洒落下来,被暗红色地毯覆盖的走廊地面,顿时变得斑驳起来。小片的菱形日光被稍稍拉长,刻印在地毯和悬挂着油画的墙壁上,看上去却是细腻温柔的模样。黑色的系带皮靴落在柔软得不像话的地面,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人类行走过的行迹快速掠过,并没有被遗落在这个美丽静谧的场景。
这个场景男人再熟悉不过,他甚至可以数出每天不同时刻,这些日光碎片形状的变化。在这个暗色调的狭窄的长廊中,只有坠落到自己眼中的阳光是温暖动人的。尽管微弱,但是每一天……每一天都一定会照耀到自己。
也正因如此,这些肮脏的东西便愈加碍眼了。
银发的剑士骤然加快脚步向前突刺,猫儿一般轻盈的动作牵拉着墙上黑色的人影一同闪动,这样快到极致并且具有攻击性的动作,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焉然竖起的锋利剑刃上,倒映着主人冰蓝色的双眸,此时也是一贯的冷漠平静。
“嗤”的一声,刚刚从挂画边框后爬出的黑色影子瑟缩了一下,浓雾般伸长的触手沿着黏腻的曲线,以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收了回来。正在此时,尖锐如银蛇般的剑锋陡然变向,上挑着割断了尚未来得及逃走的部分,那好似蛞蝓般的形体瞬间变作雾气,没一会儿便在日光下消散到看不见了。
本来也就是些灰尘一样惹人讨厌的存在。男人烦躁地皱了皱眉,冰蓝色的双眸转动着望向那副银色边框的华美挂画。如果藏在这个的后面,就有点麻烦了,男人这样想着。如果弄坏这里的东西就不好了,虽然塞西莉亚说她不喜欢这些看上去阴沉沉的油画,但是毕竟是存在了很久的古董,议会的那帮人会找麻烦的。
就像这条走廊中滋生出来的恶魔一样,总有一些不好的东西,喜欢蹑手蹑脚地藏在你珍视的东西近旁。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恶魔似乎是感受到了外面传来的气场压迫,完全依照本能行动的生物很快从挂画的背后蹿出,一颗天青色的内核在模糊人形的左胸口处,为整具躯体提供动力。风元素的力量不断向四肢的方向发散,看起来就如同内核在燃烧一般。剑士的眉头一瞬间皱得更紧了,表情就好像完成了从“不能忍”到“尼玛绝逼不能忍”的转变。
变换的心情并没有影响到剑士利落的动作,他在看到对手现身的一瞬间便离开了原地,黑色的紧身武道服令他高速移动中的身形更加难以捕捉,而那头被脚步带起的齐腰银发,又无时不宣示着男人强烈的自信和强势的动作。突刺、闪避、背身一击、后撤,一套刺客般快节奏的近身攻击流畅使出,相较普通长剑更加纤细的剑身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穿透了恶魔的身体,带起一片烟雾。一次连击过后,男人沉心静气地主动拉开与恶魔间的距离,退走得相当从容。
这条走廊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他知道每一个钟点每一个位置的光线变化。只要是有心隐藏,他便是黑暗的延伸部分。
紧接着,在对手尚未来得及站稳脚跟的时刻,又是一次突刺!恶魔吼叫着从五指间发射出数十道密集的弯月形风刃,试图先阻碍男人近身,再做反击。但是剑士丝毫没有留手的打算,皮靴在墙角稍稍借力,出色的弹跳力便将男人的身体托起,头一批横向覆盖过去的风刃被悉数躲开。再然后,剑士的身形仿佛颤抖了几阵,精密到极致的左右移动并没有减缓他的突进速度,蛇吻终究还是被送入了恶魔的左胸腔。内核破碎的瞬间,男人便已然抽剑而去,仿佛这一击不存在失手的可能一般。
“锵——”
“伊诺克大人!”
细剑震动发出嗡鸣,如同停栖在花瓣尖上的蝴蝶扇动翅膀。男人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攻击倏然停滞,剑锋直指另一个人的咽喉。
“这位是刚刚面见过女王陛下的财政大臣,正要去往会议室……伊诺克大人您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见他了。”稍微记一下人脸会死吗。
“……。”男人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指了一下眼前通直的道路。站在他身旁身着黑白女仆装的路痴女人,瞬间红了脸。
你也是,笔直的走廊也能找不到房间——想到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迷路,萨莎大概也能够想到对方想要吐槽的内容。
狭长的走廊又一次恢复了寂静,虽然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最近几天因为那个人的缘故,即使是王宫深处也时不时能冒出恶魔,伊诺克将垂在身侧的细剑贯入剑鞘,“咔”的一声,再没有晃眼的剑芒,男人转身朝萨莎来时的方向走去。
因为——“女王陛下说要见你。”
伊诺克是兰蒂斯最强的剑士,也是女王身边最锋利的剑。从塞西莉亚自神殿走出的那一天起,伊诺克就成了她的侍卫,为了补足一个术士无法支持近身战斗的缺陷。
兰蒂斯的女王一定是当代最强的术士,这一点伊诺克从来就没有看出来过。时至今日,塞西莉亚在他的眼中,仍然是初见时那个羞涩地微笑着的女孩子,洁白的衣袍和手中拄着的与她身高不差多少的木质法杖,波浪般绚丽的金色长发和柔和的碧色眼眸。哪里像一个强者,又哪里像一个女王?
即使她能够一击净化一只大恶魔也不算,因为这样的事情根本轮不到她来做。尽管术士的攻击范围要比剑士大得多,可是所有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的东西,都会在进入她的视线范围之前被自己清除掉。
他在塞西莉亚身边呆了十二年,这是一个比任何人都长久的时间,任何人。
“又有恶魔潜入王宫了吗?”王座上的女人柔声询问道。作为处于这个位置上的人,她的声音和语气都太过温柔,再加上塞西莉亚优柔寡断的性子,就算是伊诺克这样喜欢她到什么都不在意的人也不能否认,这不是一个王应有的素质。她坐在宽大的王座上,就好像一个秋千上的小女孩一样单薄。镶有水蓝色魔法石的王冠,对她纤细洁白的脖颈来说过于沉重,但是塞西莉亚却不曾因此垂首。
她与自身个性极不相符的责任感和爱心强迫着她无时不刻维持着昂首的姿势,只是为了不让那个王冠滑落下来。
正因为如此,王冠、议会、神殿,统统都是令伊诺克厌恶的存在,甚至只要想起来都会格外不爽。
“是。吵到陛下了?”他想起打斗打斗过程中恶魔发出的刺耳的吼叫声,不禁懊恼自己的动作还是太慢了。下次还是主动进攻好了,伊诺克暗自决定,不过那些挂画还真是碍事。既然塞西莉亚不喜欢的话,就应该早早地丢到一边才是。
“并没有,”塞西莉亚歪着头微笑了一下,但是眉宇间的忧愁并没有完全消散,“辛苦你了,伊诺克……一直都是。”
“这是我的职责。”
“是是、认真工作也是很辛苦的。”
伊诺克对塞西莉亚的感情,并不是外界所传闻的什么愚忠,而且也不能被归类为纯粹的爱情。比起这两者来说,反倒是最不能为人所理解的敬佩要更多一些。
“我一个人是做不好的”、“究竟这个时候要怎样才对”、“你说的没有错”时常对自己的臣子说出这种话的王,一开始也令年轻的剑士各种纠结。“这是你的王国!”当时的伊诺克简直忍不住想要揪着塞西莉亚的衣领朝她吼,“这是你的王国,繁荣或者毁灭都应该出于你的选择。我们是你的臣子,是你的盾牌或武器,而负责指明方向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这样的恨铁不成钢在塞西莉亚欣然交出一半的王权,给那个什么狼子野心的议会时达到了最顶峰。
“这样做的话一定比我一个人的决定要正确吧。”当时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塞西莉亚刚刚上位一年多的时间,面对侍卫简直可以称作是“责问”的时候,是这样平静而欣然地做出了回答。
她的国家,她的兰蒂斯,就好像她的孩子一样。塞西莉亚对自己周围的一切,无不付出真诚的爱心,而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引导。她上位的时候,王权本就式微,对于所谓女王的教导,除了要向国民交代成果的魔法和礼仪之外,再没有其他什么值得称道的。
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仍旧努力地想要寻找最贴近正确的道路。
这才是她的目的,是她一切荒唐行为的出发点。
她作为一个王者简直糟透了,然而这份无比温柔的爱却并没有因为权力的大小而改变过。所以最终,她令年轻气盛的剑士心甘情愿地跪献全部的忠诚。
因为那个时候的塞西莉亚,就好像纯净的日光一般,明亮、坚定、温暖、骄傲……伊诺克到最后,简直成为了塞西莉亚这种天真的纵容者。由此看来,反而是面对自己认同的女王陛下毫无退让底线的伊诺克比较天真才对。
“我还是做错了。”塞西莉亚望着自己身边最近的人,喃喃说道。“当初不该放任权利分散出去的,虽然我也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方法,但是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我个人的过失。”
“并不是这样的……。”剑士焦急地想要找些话来安慰自己的王。
“是这样的。”这句话对于塞西莉亚来说,可谓是掷地有声的。“就连凯普林那边的流亡公主都能做出的决断,为什么我当初就不敢坚持呢。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
“即使对方是蓝礼……大人,您也能够下定决心吗?”
伊诺克难得在塞西莉亚面前还能维持这种程度的强硬,但是这个问题无比重要,他不希望战斗到最后却只能收获到塞西莉亚的眼泪。自己的每一次战斗,都是为了她的微笑,为了她的骄傲,而不是悔恨或是其他负面的东西。
不出自己所料,塞西莉亚眼中流露出痛苦的挣扎,看她紧咬下唇的样子,伊诺克几乎立即就后悔追问刚才的问题了。
兰蒂斯帝国的神权至高者,也是现下最为令人头疼的反叛者,正是女王陛下的血亲。在塞西莉亚年幼被神殿带走培养时,被迫抛弃于民间的弟弟。尽管伊诺克对这个人的厌恶相较议会也不承多让,但是他到底还是塞西莉亚最为亏欠的人,也是她原先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的人。
“即便是他也不可以。”
王座之上最终发出这样的声音,她的剑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