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咕噜咕噜的声音随着车轴滚动的节奏响个不停。窗外的景色如同长到没有尽头的胶卷，正被人一点一点地向后拉扯。浅灰色的瞳孔中短暂记忆下的过去，转瞬间就会被新的未来清洗干净。
我的命运……以及艾斯蒂尔的，就如同两张被人合拢到一起的单面胶，粘合得越久、越紧密，就越难被人撕开。直到最后那“嗤”的一声响起，彼此的痕迹也将变得难以磨灭。
而这样的痕迹，在漫长时光的洗礼中，也终究会逐渐变得斑驳，直到彼此间的粘性彻底被灰烬覆盖……这就是我花了多年的时光，才好不容易换来的未来啊。
“艾斯蒂尔！”
我托着下巴，倚靠在马车的角落，从缝隙中看着红发的年轻人扭过头来，掀开了遮盖在我眼前的布帘。凯歪着头朝我爽朗地一笑，亮晶晶的阳光便从他的双眼中洒落出来。对于美好未来的期待和向往，从来就没有被他遗失过一样。
“前面就到兰蒂斯边境的小镇了，艾斯蒂尔你要下车去补给一些日用品吗？”
马车在小镇外的大道边上停稳，视野之内就能看见来往的人迹，商人们和雇佣兵谈笑着从后面的车厢中钻出来舒展身体。我也习惯性地躬身往车外跳，结果却因为长裙的边缘钩挂在了车辕的木刺上而差点跌倒。
“小心！”
多亏了凯出手相救……
“多谢。那什么……裙子什么的果然一时半会儿还是适应不了哈。”
“说的也是呢。”
虽然我也知道这根本就不是裙子的错，不过指望凯来吐槽别人绝对是不现实的。红发的年轻人好脾气地笑笑，先是小心地保全了我的裙子，之后顺便体贴地将拉克西斯之剑够来递给我。
距离商团从格里姆海默离开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时间了，虽然只是为了去往瑞亚与名义上的团长安东尼欧会合，踢拖着六辆马车的团队行进速度却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上许多。只是游戏地图编辑得也太没有诚意了，玩家我转来转去的始终是那么几个城镇，都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拓宽一下路线会死啊！
猛然失去目标的闲适日子总是特别容易让人感到失落，虽然这样的说法一听就觉得是被系统调教成了抖M的结果，但我还是忍不住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手边的长剑被我擦来擦去，就连漆黑的剑鞘都快要能够照出人影儿了。
这些天我除了吃和睡以外，做得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是研究和凯借来的地图。从决战之地到格里姆海默的距离被我量了又量，再加上对骑士团人马行进速度的模拟，我几乎可以精确到日地标注出莱恩维特他们的所在。好吧，我当然知道纵然是测算出了两队人马交锋的时刻，也对战局的变化毫无影响，只是……我不是闲着没事嘛。
市场的喧闹声渐渐将我包围，站在铺位里的小摊老板似乎都串通好了一般，不停地重复着“嘿！看一看啊瞧一瞧！”这样毫无创新精神的台词。既然已经离开了即将开战的凯普林境内，商团的行进速度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慢下来一些。此时的天色还早，多日没有进行过补给的诸位，应该会轮换着来市场买些需要的私人物品。既然不赶时间，我也就放心地沿着大道一路向前，见到人少的摊子就蹭上前去瞅两眼。
“老板，这面镜子怎么卖？”
“哟，小姑娘眼光不错呀。确定了要买进这个商品吗？”
“……。”
明明我只是随手挑了一个看上去最不值钱的，老板你究竟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才会昧着良心说我的眼光不错啊。我静静地凝视了强自微笑的老板很久，最终还是愧疚地放下了手中怎么看都有些破烂的镜子，换了一个花纹稍稍精美一些的。
“那这个呢？”
“哟，小姑娘的眼光不错呀。确定了要买进这个商品吗？”
“……嗯，确定了。”
我看老板一个人玩得可开心，就成全了对方想要扮演一个普通NPC的心愿。说起来，这样生硬死板的对话模式，我也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比起进入到了高智能的游戏当中，说是穿越到了架空的玄幻世界才更写实一些。
“一共两个贝拉。”
好贵！我将还没有被自己捂热的钱币递到了乐呵呵的老板手心，然后顺手接过了并没有想好为什么要买的镜子。啧，冲动型购物真是不可取啊。
“玩家购买了【带花纹的镜子】，智力+5，力量-1，请问是否需要装备？”
我手一抖，整个人差点就给它跪了。
这这这……这是要闹怎样？！系统，系统你又不乖了！原来想要玩奇怪游戏的人不是不是寂寞的商铺老板而是你吗？！是因为太久没有刷过存在感所以你撒鼻息了吗？！可是不对啊一个月前你才残忍地扯断过我的命运线结果这么快你就给忘了吗？！
“老板……你……我能把这面镜子再还给你吗？”
“哟，小姑娘你手里的东西不错呀。确定了要卖出这个商品吗？”
“……确定。”
稀里哗啦一阵钱砸在桌上的音效过后，“玩家卖出了【带花纹的镜子】，玩家获得了一个贝拉。”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冷，比听说要离开骑士团的时候更甚。我看到站在铺位里面的老板一脸乐呵呵的表情盯着我看，除此之外，却没有别的动作或言语，就连呼吸时胸腔自然的起伏都没有！
市场的喧闹声笼罩着我，像是要将我拉扯回这个世界。我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男有女，他们此起彼伏地重复着“嘿！看一看啊瞧一瞧！”就好像脑子里连第二句话都没有一样！我的右手忍不住握紧了剑柄，冰冷的金属令我迟钝地感觉到了手掌心黏腻的汗水。我突然感到自己无法继续呆在这里了，一秒都不行！我朝向来路疯狂地向小镇外面跑去……
左右的铺位间有节奏地传来“嘿！看一看啊瞧一瞧！”的语音，但是站在铺子前的“人”却突兀地站在原地。为什么大家突然间就不动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求你们了……动一下啊！说点别的什么啊！看到横冲直撞的奔跑的我，哪怕是骂一声“神经病”也好啊！！
我就这样跑出了小镇，视野中的六辆马车整齐地排成纵列，就好像被人用标尺测量过一般——就算是身患眼中强迫症的莱恩维特也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然不再像刚才一样激烈地跳动了，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点我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艾斯蒂尔？发生什么事了？！”
红发的年轻人迎面朝我跑来，我死死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可是凯脸上的震惊和担忧却是那么的……真实？
“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剧烈地喘息着，然后试探性地回答了一句，“没事……。”
“……嗯，没事就好。”
刚才……是我的错觉吗？是我因为太过担心游戏结束而产生的幻觉吗？我呆呆地看着凯将手帕掏出来塞到我的手心，然后强压下担忧的神情朝我温柔地微笑着。如此真实的神情和动作……怎么可能会是NPC嘛！凯就是凯啊，是我的好朋友嘛！
我松了一口气，一边擦干了额头的汗水，一边回了他一个微笑。如同从噩梦中醒转一般，我急切地走到随便一个商人的身边，狼狈地像她搭起话来。
“艾斯蒂尔回来了啊，我们就要启程了，快到马车上去吧！”
“嗯，我马上就回去。罗莎姐需要的东西卖齐了吗？”
“艾斯蒂尔回来了啊，我们就要启程了，快到马车上去吧！”
“……罗莎……姐？”
“艾斯蒂尔回来了啊，我们就要启程了，快到马车上去吧！”
“……。”
为……什么……？！！
“艾斯蒂尔？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凯？！”
“怎么了？”红发的年轻人小跑到我的面前，就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罗莎姐”保持着爬上马车的动作，已经静止了很久一样。“艾斯蒂尔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方便的话……跟我说也不要紧的。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但是也会尽量帮忙的！”
“……我没事。”我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了这三个字，完后就连思考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我们走吧。”
马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咕噜咕噜的声音随着车轴滚动的节奏响个不停。窗外的景色如同长到没有尽头的胶卷，正被人一点一点地向后拉扯。我坐在马车的角落，怀里紧紧地抱着拉克西斯之剑，就好像那正是我的在风中摇摆的命运线一般。
“罗莎姐”遗落在马车外的那条腿不见了，明明我上车的时候还有的，但是凯手中的马鞭声一响，就消失了。人类的话，是不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将腿收回去的，我的眼睛一定可以捕捉到这个动作的。
这就是……所谓的“游戏结束”吗？仿佛是“游戏开始”的逆运行一般，就这样活生生地将我从这个世界中撕扯出去，如同对待什么不被需要的腐肉一般吗？！今天……或许是明天，就在马车不分昼夜匀速行驶的某一瞬间，突然间弹出一个名为游戏结束的选项框，然后我只要点击“退出”，就好了，对吗？
真是……残忍呐。
我僵硬地牵扯了下嘴角，笑容难看地仿佛在哭泣一般。我的身边只剩下凯还是活着的了，所以剩下的日子里，就是一点点看着他死去吗？这种恐惧，就好像正在被梦魇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一般。
“艾斯蒂尔？”布帘外传来凯犹豫的声音，“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尽可能地用快活的声音回复了他。这样的闲聊，不知道下一秒是否就会戛然而止，但是……是真的很让人感到幸福啊，因为对方是我重要的友人啊。
“我们聊聊好吗？”
“嗯。”
聊聊吧，把那循环播放的马车行驶的音效压下去吧。
“艾斯蒂尔……果然还是没有办法离开骑士团吧。毕竟是一直以来的梦想，而且这么多年来，纵然再辛苦也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无论是多少次遭遇怎样的危机，最后都还是能够想起挥剑的理由，无论是为了不辜负同伴也好自己也好，即使是面对毫无胜算的战斗，也还是不会选择逃避而是积极地面对……。”
是啊，好想回到他们身边，一起并肩战斗啊。艾斯蒂尔也是……我也是。
也许是一直没有听到我出声回应，凯有些慌张的声音突然间响起，“对不起！刚才那些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我只是……将自己带入到艾斯蒂尔的经历当中，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应该会是这样的想法……对不起！”
“凯你说得没错。大叔团长还真是……如果不拦着你的话，一定会变成一个非常出色的骑士吧。会比团长大人出色也不一定哦！”
“……也不是啦。”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凯赧然挠头的样子，“老板说了我不适合，也许勉强尝试，还不如踏踏实实地做好商人的工作呢……不说我啦！我只是看到艾斯蒂尔你这几天的样子，觉得在这种时候离开骑士团，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虽然我没有什么资格这么建议，不过……不过！”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凯伸手撩开布帘，脸上满是急切又认真的表情。红发的年轻人总是这样，眼中的光亮从未有过被雾霾遮掩的时刻，他说：
“如果觉得自己未来一定会后悔的话，就回去吧！现在的话，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