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沈老师费解的是,杨帆为何要在作文中将杨树林描绘成那个样子。杨帆的解释是,秦胖儿说过,文章是虚构的艺术,要发挥想像力。沈老师说,发挥想像力不等于瞎写,要有生活根据,不能无中生有,有了真情实感,才能发现与众不同之处,才能写好文章。杨帆说,我爸每天上班下班吃饭喝水拉屎睡觉,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要说与众不同,可能就是早晚都要大便,比常人多一次。沈老师想了想说,现在先不要着急,不一定一上来就写得与众不同,这需要一个过程,你可以先从客观记录开始,把你认为父亲生活中有意义的事情写下来。
杨帆重写了一篇,交给沈老师,沈老师说,虽然内容有待推敲,但至少比上一篇好。杨帆写的是:
我的爸爸是个工人,每天都要干活,所以他的手比鲁小彬爸爸的手粗糙,因为他爸爸是厂长,每天坐办公室,不用干活。正因为如此,我爸爸比他爸爸劲大,我们家换煤气,我爸爸一个人就够了,而鲁小彬家,他爸每次换煤气的时候都要叫上他,害得他连《圣斗士星矢》都看不上,经常第二天跑来问我,昨天演到哪了。我爸爸有时候喝点酒,喝的是二锅头,自己从副食店买的,喝完酒不打人。我听鲁小彬说,他爸爸也喝酒,喝的是泸州老窖,别人送的,有时候喝完酒还要打他或他妈妈,他妈妈就带着他去他姥姥家,所以,每次鲁小彬去他姥姥家的时候,他姥姥就问他,是不是你爸又喝酒了。由此可见,我的爸爸比他爸爸温柔,他的爸爸比我爸爸暴力,我比鲁小彬幸福。
秦胖儿的消失,一时间使得杨帆中午在学校的时候无所事事。学校有个阅览室,订了十几种期刊,多以《读者文摘》(多年后改名为《读者》)、《青年文摘》、《中学生时事》为主,杨帆在里面待了一个中午,觉得这里不适合自己,第二天便加入到操场上一群踢球人的行列中。
学校没有正规操场,只在一片沥青地上架八个篮球架,七个有筐,那个被学生站在凳子上扣篮扣坏了。沥青地的外围铺了跑道,标准的是四百米一圈,这里的两百米,跑一千五要跑七圈半,学生测验的时候,跑着跑着记错了数的事情屡屡发生,打乱了原定的技战术,经常是铆足劲冲过终点的时候,被告之还差一圈,要么就是攒着劲留到最后一圈,刚要冲刺,就被体育老师拽回来了,说够了,再跑就一千七了。所以在有限的空间内为了能让更多的人参与到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队伍中来,学校明令禁止踢足球。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学生总是把球踢出学校围墙,落在墙外人家的屋顶上或院子里,绕出校门捡太麻烦,只好翻墙捡球。跳墙的时候有几点注意事项,首先当心小鸡鸡别被墙上的铁丝网扎到,确认身前已无危险后,还有后顾之忧,曾经有一个学生掉以轻心,迈过铁丝网后,以为安全大吉了,迫不及待地往下跳,结果被挂在网上了,使劲一挣脱,裤子“刺啦”一声,网上剩块布,人掉了下去,捡完球也没回去上课,直接回家换裤子了。其次要预防当地居民举着凶器追打学生的事件发生,因为那些老房子不结实,屋顶总被一些体重偏胖的学生踩漏,许多时候居民们正做着饭,砖头瓦片球鞋便纷纷落下,砸在饭桌上或者汤锅里。气急败坏的居民经常抄起手边的菜刀饭勺或者擀面杖冲出来捉拿凶手。所以为了杜绝这一现象,学校把禁止踢足球写进了校规,还任命一个了一脸凶相的姓侯的体育老师抓管这项工作。
但学生们对足球的喜爱不是校规所能左右的。每天中午,学生趁老侯中午吃饭的时候,抓紧时间到操场上踢几脚,等老侯出现的时候,便迅速散去。老侯上任后,一直没抓到过现行,很没有成就感,但从操场上的种种迹象来看——操场上总是出现两块砖头摆的球门——确实存在踢球现象,而且校门口还时常传来居民们的叫骂声。于是他废寝(办公室睡午觉)忘食(午饭),长期驻守在操场。
一场围剿和反围剿的斗争在老师和学生之间展开了。学生也长期驻扎在操场,老侯在的时候,他们就玩玩单杠双杠,等老侯上厕所或是回办公室喝水的时候,他们就从书包里掏出足球,趁机踢几脚。
这天杨帆把球踢到了房顶,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他轻车熟路地翻上墙,眼看就要够着球了,下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句:老侯来了。众人一哄而散,杨帆怕被老侯看见,在房上跑了几步,想跳下去从居民的院子绕出去回学校,不料一脚把一户人家的屋顶踩漏,脚拔出来的时候,鞋已经不见了。杨帆顾不上找回穿了才俩礼拜的旅游鞋,连滚带爬地从房顶掉下来,摔在院里。一个老太太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听见响动,睁眼一看,一个大活人从天而降,还光着一只脚,以为是赤脚大仙一类的人物,赶紧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杨帆连跑带颠地离开院子,甩下一句:我那鞋一百多块呢,四零的,留给你孙子穿吧。
事后杨帆思考,为什么以前在这几家房顶如履平地,这次却失足了,可能是体重增加了的缘故。近来杨帆身体生长迅速,很多一年前穿着还大的衣服,现在都穿不上了。家里的墙上画了杨帆的身高记录,每划一道,就在旁边写的日期,近期那个记录差不多每星期都在往上长。杨树林的身高在一旁也有记录,只是从未长过。记录杨帆身高最早划下的那条线,高度只有杨树林的二分之一,已经模糊,最新的这条线,和杨树林只差一拃。杨帆的饭量,也创了历史新高,最多一顿饭吃了十一个包子,一个一两多,还喝了三碗粥,吃完告诉杨树林:下回粥熬稠点。杨树林觉得现在的杨帆正验证了那句话: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每次吃饭的时候,杨树林都会对杨帆说完一句话后拭目以待:再给你拨点儿?
无论早上吃多少,杨帆到课间操的时候都会饿,后来一件事情解决了他的肚子问题。学校盖了个锅炉房,可以给师生热饭,每天课间操的时候,每班派出两名同学,把班里需要热饭同学的饭盒抬到那里,然后中午下了课再把热过的饭盒抬回教室。
因为送饭盒可以逃避课间操,杨帆和冯坤便积极踊跃地承担起为全部同学热饭的工作。全班五十个同学,近一半人在学校吃饭,二十多个饭盒被杨帆和冯坤装在用来装篮球的网兜的里,俩人找了一根木棍,抬着送去锅炉房。
有一次正装饭盒的时候,一个饭盒盖开了,肉和菜洒了一讲台。当时杨帆有点饿,尽管眼前的食物谈不上色香味,但还是让他怦然心动。杨帆问冯坤,你饿吗,吃片儿肉?
冯坤扫了一眼讲台上的五花肉,咽了一下口水,说,不好吧这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杨帆看着白里透红的五花肉说,难道真这样眼睁睁地饿着,对不起肚子。
冯坤说,如果对得起肚子就对不起同学了。
杨帆看了一眼饭盒,上面贴着一个女生的名字,想了想说,我觉得不吃才对不起她呢,一个女生,吃这么多肥肉,人就毁了。
冯坤琢磨了一下,又看了看桌上的肉,还听到自己肚子叫唤了一声,说,那好吧,就吃一片儿,多了她该看出来了。
于是杨帆捏起桌上的肉,刚要往嘴里放,被冯坤拦住。
冯坤说,你别都吃了啊,我说的是咱俩吃一片儿。说着从杨帆手里撕掉半片儿,放进自己嘴里。
两人吃完后的一致结论是:淡了点儿。
这片儿肉,不但没有填补杨帆和冯坤肚子的空虚,反而让他俩的肚子愈发空虚。杨帆觉得,必须再找点儿什么塞进肚子,否则什么都干不下去,心都慌了。于是他和冯坤又打开一个女生的饭盒,装的是饺子,一人捏了一个。冯坤咬了一口,发现是韭菜馅的,便给了杨帆:我不吃韭菜。
吃完饺子,广播体操已经做到跳跃运动,马上就该整理运动了,整理运动一完,听体育老师废话几句,学生们就下操了。杨帆和冯坤赶紧收拾了饭盒,抬去锅炉房。
这次偷嘴,让杨帆和冯坤尝到了甜头,不仅满足了嘴,还从偷中体会到乐趣。原来贼不仅仅是冲着结果去的,过程也充满了快感。从此二人一发不可收拾,每当同学们在操场上踢腿伸胳膊的时候,他俩便将二十多个饭盒逐一过目,有选择地品尝——如果都吃,会撑着。
半个月后,杨帆和冯坤对谁的家长手艺好,谁家经常做什么了如指掌。只是偷吃并没有意思,有时候两人会做个游戏,一个人闭眼吃一口菜,猜是从谁的饭盒里拿出来的。起初他们经常把几个人搞混,但后来随着吃的次数的增加,还是发现了不一样:酱油搁的多少不同。
时间长了,杨帆觉得,打开一个个饭盒,呈现在眼前的不仅仅是一盒盒饭菜,而是一个个家庭。
吃百家饭,破万卷书,行万里路。杨帆觉得他已经实现了前面的一句。
下了课间操,当别的同学饥肠辘辘地坐在教室里上第三节课的时候,杨帆和冯坤却嘴巴油脂麻花,昂首挺胸——不挺肚子撑得难受。老师经常夸他俩听课状态好,让全班同学向他们学习。
杨帆和冯坤的精神饱满,是以同学们中午少吃一口或多口饭菜为代价换来的。在他们送饭的这两个月里,陈燕变得面黄肌瘦。他妈带她去医院看,大夫说是营养不良。她妈问她,每天两个鸡腿还不够你吃的吗。陈燕说,你什么时候给我带过两个鸡腿,每次都是一个,有时候就是鸡爪子。每次带饭都是陈燕妈给陈燕装好饭盒,陈燕也不看,第二天热饭的时候交给杨帆,中午打开饭盒的时候里面有什么就吃什么。
原来是杨帆和冯坤觉得陈燕妈的手艺好,每天都不忘视察一下陈燕的饭盒。一次吃得尽情,俩鸡腿都被消灭了,忘了中午陈燕还要吃,便从别人饭盒里掰了个鸡爪子给陈燕补上。
陈燕妈觉得此事蹊跷,又给陈燕带了两个鸡腿,还给了五块钱,叮嘱陈燕,不要吃饭盒里的饭,中午去外面吃。
第二天陈燕照办了。第三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杨帆和冯坤双双举手去上厕所。从厕所回来后,听了没五分钟课又去了。后半节课对杨帆和冯坤而言,几乎成了折返跑的体育课,频频往返于厕所和教室之间。
沈老师说,你俩不行的话就在那待着别回来了,这样一趟一趟也怪累的。
中午,陈燕打开饭盒一看,只剩一个鸡腿了。陈燕倒掉放了泻药的鸡腿,去了沈老师办公室。
杨帆和冯坤落网了,被免去热饭一职,重新回到课间操的队列中,到了第四节课的时候也饿得蔫头耷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