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凌晨,中国人民共和国主席江泽民同志向全世界郑重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成立。
杨帆和杨树林去了北戴河。厂里组织去北戴河旅游,可以带家属,为了庆祝杨帆考上考中,杨树林报了名。
至今杨树林仍不明白杨帆为什么会考上高中,一度怀疑杨帆作弊了。在开往北戴河的火车上,杨树林还问杨帆:反正通知书已经下来了,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自己考的。杨帆说,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你给我准备好学费就行了。
火车是早上八点的,头天晚上,杨帆要多看会儿电视,杨树林强行要求杨早点儿睡觉,好能早起。杨帆说用不着太早,六点半起就来得及。杨树林说万一晚了呢,火车不等人,五点半起。
杨树林上了一个闹钟,五点钟就响了。杨树林雷厉风行地起床,收拾,做早饭,叫醒杨帆。杨帆说再躺会儿,遭杨树林拒绝,杨树林说,快起来,都快六点了,要晚了。杨帆起来洗完脸刷完牙一看表,才五点三十五。杨帆问,你不是说快六点了吗。杨树林说,是啊,再有二十多分钟不就六点了吗。
杨帆使劲磨蹭了半天,吃完早饭,才六点零五。杨树林否定了杨帆的七点再走都来得及的说法,拿起包,锁上门,出发了。
街道还在睡觉,早点摊刚把锅架好,油条还没有炸出来。地铁售票员似醒非醒地给杨树林撕了两张票。地铁上空荡荡的,拉环扶手垂着,晃来晃去。杨树林对杨帆说,你看,这多好,人少,还有座。
出了地铁,杨树林在进站口等待同事和他们的家属。杨帆抬头看了看站台大钟,六点半刚过,心想,本来可以这时候再起床的。
父子二人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北京一点点醒来,杨帆很生气,说,不听我的,非得起那么早,有什么用。
杨树林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来早了,但推卸了责任:没想到路上这么顺。
北京站渐渐喧闹起来。杨树林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老杨,来得够早的。
杨树林一看,是工厂的同事,带着老婆孩子。
杨树林说,我也是刚到。
杨帆看了表,七点半,很想戳穿杨树林,将他一个小时前就到了示人。
人都齐了。上了车,放好包,杨树林抑制不住坐车的兴奋,东张西望。他看了看行李架,感慨道:现在的生活水平真的提高了,我插队那会儿,出门全用麻袋装东西,根本没有旅行包。一个同事的小孩,七八岁,拿出地图,查看北戴河的位置。杨树林说,这么小的孩子,对地图还有研究,不得了,将来可以当军事家,去打倒美帝国主义。孩子的家长勉强一笑,没说什么。没有得到交流,杨树林很失望,又给自己找别的事儿干,拿出头天的晚报,看着上面的新闻说道,俄罗斯就是厉害,不到两个月就控制了车臣局势,不过也留下了巨大后遗症,非法武装分子的有生力量并未完全被歼灭,杜达耶夫和他的追随者躲进南部山区,还没有放弃抵抗,不时发动点儿小骚乱,还是咱们中国好啊,安定团结,欣欣向荣。
分析了几条国内外重大新闻,都没有人配合将话题展开下去,杨树林有些失望,但兴奋还是难以抑制,列车员正好经过,杨树林问几点开车。列车员说,你手里不是拿着票呢吗。杨树林说,咱们这车是去北戴河的吧。列车员说,不是去北戴河的也不会让你上车。杨树林说,那就好。
火车启动了,站台向身后驶去。杨树林看了一眼表,像有重大发现似的说,哎,怎么还没到点就开车了,还差一分钟呢。
站台上送站的人向车里挥着手,杨树林说,有什么可送的,又不是不回来了,搞得挺伤感。
一个同事拿出扑克,找人打。杨树林很想参与,但没有主动加入,等着人来请,可是牌一拿出来,立即引来三个人,杨树林只好让位,和杨帆换到一旁。
那边扑克打得津津有味,说笑声满盈,杨树林按捺不住,走过去观看,还指手画脚。被指画的人把牌交给杨树林,说,要不你来吧。杨树林手伸出一半又放下,说,你来你来,我看着。另一个同事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杨树林说,好,我不说话了。无语地又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坐回座位,看起窗外的风景。
途经一片工业区,烟囱挺立,浓烟滚滚。杨树林感叹道:这儿变化真大!
杨帆怀疑地看着杨树林问:你来过这吗。
杨树林回答干脆:没有。
杨帆说,那你怎么知道这变化大的?
杨树林说,我感觉。
杨帆说,我怎么没感觉。
杨树林说,你还小。
火车停的第一站是燕郊,从燕郊启动后,广播里预报下一站是三河县。快到站的时候,杨树林胸有成竹说,这站应该是三河。
火车停在站台上,杨树林指着站牌让杨帆看:你看,三河吧。
杨帆说,下一站是蓟县。
杨树林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杨帆说,站牌上标着箭头呢,谁不认识字啊。
火车开出北京后,一片片青山呈现在眼前。杨树林说,要把这些山都变成耕地,粮食产值能翻两番。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行,那绿地就少了。说着脱了鞋,把脚搭在对面的座位上,也不管有味儿没味儿。
杨帆看了一眼杨树林伸到自己身边的脚,说,你能不那么关心天下事,先把自己袜子缝上吗。
杨树林看了看,说,没事儿,露点儿肉凉快。
杨帆又说,你能不把哪儿都当成自己家吗,把脚拿下去。
杨树林说,这样舒服。
杨帆闭上眼睛,想方设法不去看杨树林,眼不见心不烦。
没有了聆听的对象,杨树林很无聊,借助车身的晃荡不时用胳膊碰一下杨帆。杨帆没理会。最后杨树林终于按捺不住,使劲晃悠醒杨帆。
杨帆抬起来头:干嘛。
杨树林说,车里这么闹,你睡得着吗。
杨帆说,你一大早把我拉起来,我困着呢。
杨树林说,我比你起得还早,我怎么不困
杨帆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说完又趴在桌上。
杨树林说,哦,那你睡吧,别耽误你发育。然后抓了一把瓜子,噶呗儿噶呗儿嗑起来。每噶呗儿一次, 杨帆的心脏就要随之跳动一下。一度嘎呗儿声消失了,杨帆以为杨树林不嗑了,眯着眼睛偷看杨树林在干嘛,原来瓜子皮卡牙缝里了,正张着嘴拿手抠呢。不知道是抠出来了,还是没抠出来放弃了,杨树林继续嗑,嘎呗儿声再度响起。杨帆实在听不下去了,也抓了一把嗑起来,想尽快嗑完,让杨树林没的可嗑。杨树林却沾沾自喜说,我就知道你也爱嗑。
终于嗑完了,杨帆口干舌燥,没有嘎呗儿声烦自己了,他认为还是值得的。没想到这时候列车员推着小车经过,杨帆叫住,问有瓜子吗。
列车员说五块,杨树林说太贵了,外面买只要两块,简直就是暴利。列车员不爱听了,说我们还得发工资呢,我们还得上税呢,我们还推着走来走去呢,这些都是成本,你要觉得贵,可以不买,但不要说暴利。
杨树林说,那就拿一袋吧,下回坐车我多带几袋,不给你们这个机会了。
杨帆说,别买了,我不嗑了。
杨树林说,你不嗑我还嗑呢,刚才都让你嗑了。说着掏出五块钱。
列车员接过钱,没好气地把瓜子扔在桌上,推着小车扭着屁股走了。
杨树林哗啦撕开瓜子,杨帆顿时绝望了,有人说窗外的风景很美,杨帆丝毫没有感觉。
杨帆记得学过都德的一篇课文,叫《最后一课》,里面说法语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现在在杨帆听来,杨树林嘴里发出的嘎呗儿声,则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杨帆如坐针毡,忍无可忍,躲进厕所,宁愿与怪异的味道相处,也不愿意回去听杨树林的嘎呗儿声。门外有人敲门催促,杨帆不管,直到外面人声音凄惨地说不行了,杨帆才出来。
回到座位上,见杨树林正津津有味地嗑着,杨帆厌恶地看着他。杨树林问,怎么了。杨帆没说话。杨树林递上瓜子,说,你真的不嗑啊,五香的,比从家里带的那袋好吃。杨帆说,你就不能不嗑啊。杨树林说,为什么。杨帆说,不为什么。杨树林说,这孩子,真奇怪,今天是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吗。杨帆说,没有,就是烦。杨树林说,烦什么,马上就看见大海了,高兴点儿,然后又是嘎呗儿一声。
好在很快就到地方了,收拾了行李,杨帆跟着杨树林下了车。单位有车接站,拉着他们去了海边的招待所。
当远处一片浩瀚的蓝色展现在眼前的时候,杨树林对着大海感叹道:大海,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杨帆和杨树林住在一个屋里。进了屋,杨帆吸着鼻子说,怎么有股腥味。杨树林也闻到了,说,应该是大海的味道,多沁人心脾,然后闭上眼睛又深深吸了几口。靠窗口那张床的味道比靠门的那张床浓,杨帆让杨树林睡窗口那张床,杨树林觉得好事应该让给儿子,给杨帆睡,杨帆不睡,杨树林只好自己享受。
放下行李,洗了洗,杨树林打开窗户,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享受着大海的味道,睡着了,脸上带着笑容,甚是惬意。
杨帆躺在一旁,越闻越觉得味道不对,顺着味道的发源地找过去,在杨树林的床底下发现一只死螃蟹,落了两只苍蝇,看见杨帆就飞走了。杨帆屏息凝气把死螃蟹捏出房间,用香皂洗了好几遍手。
杨树林醒后,杨帆问他,你觉没觉得这屋的海味儿没了。
杨树林吸了吸鼻子,说,是没刚才大了。
杨帆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树林说,可能是退潮的原因。
晚上吃完饭,杨树林和几个同事聊天,杨帆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在一旁打扑克。打着打着,杨帆发现杨树林不见了,出去找,看见杨树林正在楼下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处,倚着柜台,举着话筒,满面春风。离得太远,杨帆听不见杨树林在说什么,但从状态上判断,对方应该是异性。
杨帆回去又打了几把牌,杨树林回来了。杨帆问他干什么去了,杨树林说出去透透风,看看夜色中的大海。杨帆更坚定刚才杨树林是给女的打了电话,很可能就是沈老师。
晚上睡觉的时候,杨帆躺在床上问杨树林,晚上的大海好看吗。杨树林说,好看。杨帆说,黑咕隆咚的,能看见什么。杨树林说,朦胧美。杨帆问,海浪动听吗。杨树林说,很动听。杨帆说,明天晚上你还去吗。杨树林说,可能去。杨帆说,去的话带上我。杨树林说,睡吧,明儿再说。说完翻过身,背对杨帆,面朝窗口,月光照在脸上,带着甜蜜。
第二天起来,杨树林和杨帆去招待所的餐厅吃饭。十个人一桌,五个大人五个孩子,饭都准备好了,一盆馒头,一盆花卷,一盆粥,一盆咸菜,十个鸡蛋,五块酱豆腐,人均半块。
杨树林和杨帆起晚了,去的时候别人都吃上了,咸菜还剩多半盆,馒头花卷剩半盆,粥只剩一个盆底儿,鸡蛋还有两个,其中一个被剥了一半,酱豆腐已经没了,连汤儿都被人蘸了。几个正吃着抹了酱豆腐的馒头的人,看见杨树林和杨帆就坐,有的面带愧色,有的若无其事。
杨树林把盘里的两个鸡蛋拿到面前,先剥那个被剥了一半的,剥了几下,发现问题,一闻,坏的,扔了剥另一个,剥完放到杨帆碗里。
杨树林倒了盆底儿,勉强倒出两碗粥,一碗给杨帆,自己拿起一个馒头,就着咸菜吃起来。一个女同事坐在一旁很尴尬,催自己孩子快点儿吃,孩子嘴边都是酱豆腐汤儿,一撂下筷子,就被他妈拉走了。其他人吃完也陆续离开,只剩杨树林和杨帆。
杨树林就着咸菜吃了两个馒头,杨帆吃不下,咸菜又硬又齁,杨帆想喝粥,也没了,早饭吃得很郁闷。杨帆说,为什么别人的馒头都抹酱豆腐吃,我就得吃咸菜。杨树林说,他们虽然吃着了酱豆腐,但是丢了人品。说完又夹了一筷子咸菜放进嘴里。
上午单位的车把众人拉到海边,自由活动。杨帆换上游泳裤衩下了海,杨树林不太会游泳,也换上裤衩,在边上活动。杨帆下海前问杨树林,用不用教他游泳。杨树林说不用,玩你的去吧。
杨帆在海里连游带玩泡了半个小时,上岸找不着杨树林了,左右巡视不见踪影,便喊杨树林名字。连喊数声后,突然从不远处的沙滩上传来杨树林的声音:我在这呢。
杨帆低头一看,沙滩上只剩下一个杨树林的脑袋在冲着自己微笑。杨帆走过去一看,杨树林用沙子把自己埋可住,只露出一个脑袋,洋洋得意。
杨帆蹲下,看着杨树林。杨树林说,你也埋上待会儿。杨帆摇摇头,说,好玩吗。杨树林的脑袋在沙子里点了点说,还行。
一个卖熟蛤蝲的端着个盆经过,里面是煮好的一袋袋的海蛤蝲,五块钱一袋。杨树林问杨帆吃海鲜吗,不等杨帆回答,杨树林就从沙子里钻出来,吓了卖蛤蝲的一跳。
杨树林掏出十块钱,买了两袋,和杨帆一人一袋。杨帆吃了一个,觉得不新鲜,有味儿。杨树林说,海里的东西都这样,没味儿就不好吃了。吃完自己的那袋,杨树林又把杨帆那袋也吃了,嗦啰着手指头,咂着嘴说,就是咸了点儿。
自由活动结束后,单位的车把众人拉去港口,坐船海上观光。车上电视里播放着陈佩斯好几年前的小品,大家都是偶尔瞟一眼荧幕或面无表情地看着,唯独杨树林看得津津有味,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会心一笑,嘴角始终呈咧开状,眼角还有泪花。
司机对杨树林的笑声很反感,干扰了他开车,便关了电视。荧幕变黑的一刹那,杨树林大喊:怎么回事儿。没人回应。杨树林探着身子把电视没了的事情告诉司机,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儿。司机不以为然说,可能是盘坏了。然后继续开车。杨树林问还能不能继续放,司机说修好了就能,杨树林问司机现在修行吗,司机说现在不行,一车人呢,还得赶路。
电视坏了并没有过多影响到杨树林的情绪,他自己哼起歌来,一路欢畅,腿还一颠一颠的。杨帆已经学会了适应。
一首歌唱到一半突然不唱了,杨帆反而不适应了,看了杨树林一眼。杨树林脸部有些痛苦,说,肚子疼,有点儿憋不住了。
到了港口,车一停下,杨树林就往车下跑,不忘对杨帆说,你给我找点儿纸去。
杨帆找来纸,送到杨树林面前,杨树林把纸从中间断开,留了一半,说,可能刚才的海蛤蝲真的不新鲜,我得留点儿备用。
两人回到下车的地方,已不见同行人。一条船正离开港口,杨树林看见甲板上同事们熟悉的面孔,知道没赶上,只好向甲板上的人们挥手。杨帆说,你这是和他们告别呢,还是让他们停下来。杨树林说,那就看他们怎么理解了。
船并没有因为少拉了两个人而停下来。看着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小,杨树林对杨帆说,咱俩溜达溜达吧,别在这傻等了,他们两个小时才回来。
杨树林拿出那台海鸥相机,说,走,照相去。
走到一个杨树林认为景色宜人的地方,杨树林让杨帆站好,调好光圈快门,端起相机对着杨帆,又转动调焦环,正准备按下,发现不妥,从相机后面伸出脑袋对杨帆说,笑着点儿,别愁眉苦脸的。然后又俯下身,趴到相机后面,发现杨帆面部表情并没有变化,又说,高兴点儿,别皱着眉,把眼睛睁大点儿。杨帆说,晒,晃眼睛。杨树林说,忍着点儿,一下就好,我数一二三,数到二的时候你就调整表情,三的时候我就照了。
杨树林开始数一二三,数到二的时候杨帆咧了一下嘴,时间之短暂不等杨树林数到三就合上了。
给杨帆照完,杨树林站到杨帆刚才站的位置,相机交给杨帆,让他给自己照一张。杨帆端着相机,对准杨树林,杨树林让杨帆说完一二三再按快门,他好做表情。杨帆数到二的时候,杨树林说等一下,整理了自己的衣领,让杨帆重新开始。杨帆数到二的时候又被杨树林打断,他让杨帆端稳相机,别乱晃,然后在杨帆数到三的时候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朵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