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廖紫娟传来的,她说:“我想你。”
她是个乖巧的女孩,总是静静等待着他。
也有陈琳女士传来的。
“请回复。”简短三个字。
“喂,是我。”
“现在有空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来见我。”
那是另一栋他熟悉的豪宅。离婚多年的陈琳女士,一个人住在一座法国宫廷般的房子里,每个房间都有一盏豪华水晶灯。
显然她为了等他,已经把佣人遣走,以避人耳目。午夜,她独自出来开门,瘦削的身子,裹在丝绸睡衣里。
让他想起“风中残烛”这句话。
这一两年来,才刚从乳癌关卡捡回一条命的陈琳,比他认识时老了许多。他认识她时,他二十五,她四十五,总是打扮得十分讲究的陈琳,当时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身材也十分窈窕,他曾经非常迷恋她。但女人是不经老的,转眼十年过去了,这一两年,她忽然像隔了夜的汽球般皮皱肉松。
看得出来,为了见他,在深夜里她还化了妆,装上了假睫毛。
他握着她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骨瘦如柴的手摸着他的脸。“真的要结婚了?真舍不得你啊。怎样,她还好吗?”
她是苏菲亚唯一的姑姑。
“对不起。”他低声说。
“怎么说对不起呢?”她叹了口气说。“是我对不起你。对你们来说,我还算是介绍人,不是吗?”
“你订婚,我也会去。”
“这……”
“我不去,反而奇怪了。”陈琳说。
“我是怕你身体不好……”他体贴地说。
“你也应该结婚了,只是我真没想到你会娶她。她是我们这家族下一代中,最不聪明、最任性、最不好看的,她配不上你。你恐怕也会吃点苦头。”
女人评女人,都是尖锐的,即使是亲人。
“我最近做梦的时候,常常想起我们在加州的那段时光……”
“那段时间,我也很快乐。”他诚心诚意地说。
怎么会不快乐?公司送他出国进修,学费全免,还付全额薪水,陈琳将她的豪华跑车借给他用,还让他住位于她在圣塔蒙妮卡的海滨豪宅里。
他唯一的责任就是念毕业而已。
他读书时,她仍在公司任职,只因为是家族企业,陈琳的自由度比一般主管高得多,她一高兴就到美国开会,每个月至少会待在他身边一两周。
张百刚当然知道,陈琳将他送出国进修这个安排,是为了避人耳目。
她怕有人说闲话。她爱面子,却又舍不得放弃他。两人在国外逍遥自在,完全不用管任何闲言闲语。
陈琳和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段不会有结果的感情,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陈琳结过两次婚,之前有三个小孩。他的年纪,和陈琳的大儿子差不多。
那段日子多么快乐,暑假时,她带他去巴黎、威尼斯、罗马、布拉格。
他也心甘情愿用各种方法讨好她,让她开心。
她毕竟比他成熟。学成归国的那一天,她来接他,跟他说:“你回国的住处已经帮你找好了,我们必须分手。”
“分手?我做错了什么?”
明明知道,某一天可能会分手,但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他好像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幼儿,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你没做错什么。”她是个冷静的女人。
他还曾怀疑,是不是她身旁有了更年轻的男人。
“我们从来不适合,你知道的。我不能再耽误你了。去找一个跟你一样年轻的女人,组成一个正常家庭。”
“可是我要你。”年轻的他并不说谎。
“我很感谢你这么说,但是,现实世界中,我们毕竟是不适合的。”
他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曾经愤世嫉俗,曾经想要报复,他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她只爱他的肉体吗?
后来,听说她已再嫁,嫁给一位与她年龄相当的丧偶富商,是她的老同学。
很多人都说,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百刚一直相信,如果不是年龄悬隔,他比那个老男人更可以给她幸福。后来,这段婚姻还是无疾而终了。听说,富商有了年轻新欢。
她太爱面子。当时她的老父还在,所以自己也不能跟一个年轻男人共度一生。
这段故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是从那时开始,变成一个白天勤奋工作、晚上茫然穿梭夜店买醉的男人。身边的女人一个换过一个。
“你曾经爱过我吗?”她说完,自己笑了:“你知道吗?动手术时,他们帮我打麻药的那一剎那,我问自己,如果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我还有什么遗憾……我想见你一面。”她说。
她笑了。灯影下,她的鱼尾纹显得更深了。
“我当然曾经爱过你。我一直很……感谢你。”
“真的吗?还是只因为,你向来懂得说话让我好过?”说着,她自己又叹了口气:“看看我,年纪越大越多疑。”
就算爱不见了,感谢还是在的,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百刚百刚,你啊,很聪明,是个好孩子。你只是没个性。”她又抚着他的头,像疼惜一个儿子。“你总是太想要让别人开心。你不是个男人,你是个孩子。”
他想,她认识的是以前的他。现在的他,早已长大,不再是她的好孩子。
“那么,你也告诉我,你爱过我吗?”
“我发誓我曾经。”她眼中有泪光涌动。
曾经,是一种可怕的感觉。眼前,她已经变成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妇人。
他看着她,仍充满熟悉的感动,可是,对于爱、还有激情,已经嗅不出什么残留的线索。有谁说爱是永恒的?
他最愤怒的时候,曾对她怀恨。他很痛苦,觉得自己是一部从租车公司租来的车子。她对他很好、很爱惜,可是时间一到,就义无反顾、毫不留情地把他还了回去。
爱,一定有过。但,或许也是租来的。
租来的时间,租来的空间,租来的情人。
2
“真是的,什么东西!”李云僧在心里叨念着。
收到总公司发出来的股市报告,李云僧头好痛。
这些股市分析报告,明天得发给分公司的重要客户,但报告里的推荐股中,竟有一家叫做“百乐”的公司。
据李云僧的了解,这是一家根本没在真正做生意,只靠做假财报来“制造盈余”的公司。分析上说,该公司第一季转亏为盈,EPS足足有一元以上,建议低价买进。
据李云僧所知,这家公司本业不但不赚钱,转投资公司至少有十家,位于东莞、苏州、天津等地,老板都用亲戚当分公司总经理,彼此以离谱的价格买进卖出货品,制造销货收入,不过,几乎没有一家是赚钱的。
建议投资人买进,无异把钱丢进水里,什么时候会下市,根本不知道。
可能只因负责人是董事长的多年球友,老董必须帮这个忙。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也许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它只不过是公司推荐的八大潜力股中的一家公司,只能祈祷投资人不要那么倒霉。
他打电话给负责为分析报告把关的张百刚:“那个百乐,为什么可以飞上枝头,是怎么回事?”
张百刚叹口气,小声说:“唉,应该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
“一定要推荐吗?”
“上头交代的,研究员也很无奈。”张百刚小声说。
几个月前,也发生了类似情形。据他所知,有一家公司明明已经打算减资,却在消息还没公布的几个月前,做假帐宣布公司业绩大幅成长,又有大批增值土地即将出售、得到某大公司资金挹注等消息,让投资人上。等大股东们已经脱手之后,才公布要减资百分之七十,股价狂跌。
减资,让投资人承受公司的亏损,公司内部再增资,股东又取得更大的权益。
不少忠实客户打电话到分行来大骂,说他们的研究报告有问题。
谁叫你们要听、谁叫你们要买呢?虽然不能明说,但这就是公司的态度。这只是客观建议,并非强制命令,各人的选择还是由各人负责。
许多股市名嘴都一样,帮某家有问题的公司抬轿,坑杀投资人前,自己已经先赚饱了一票。
第二天,一定都夸说昨天推荐的股票大涨,至于昨天到底推荐了什么,他们全得了健忘症。
“可是,如果总公司一味这么搞,下面的人服务再周到,也会渐渐失去客户的信任。”李云僧也叹口气说。
李云僧年轻时,会在公开会议中为这些不实报告据理力争。
到了现在,只能幽幽叹一口长气,屈服于现实。和大老板同一方向行走,等于为虎作伥,可是他又能怎样?
“您在叹气?”
不知不觉间,郭素素走进他的办公室。
为了开诚布公,他从不关门,部属永远可以进来找他。
“有什么事?”
“有件事,想找您讨论。”她表情严肃,似乎遇上了困难。
“请说。”
“关于最近总公司要我们卖给客户的一种『连动债』……”她欲言又止:“我可以说实话吗?”
“我们分公司分配到六千万的额度。在我的份上,有五百万元的责任销售额。但是,我昨晚很仔细地把说明书和转换计价方式推算了一遍,发现这个有保本名义的连动债很复杂。投资人只看到每年配息百分之十就购买了,却没有想到,如果依照它的规则,一年之后,在最坏的状况下,也可能只剩下百分之三十的本金。这一定会引起纠纷……”
“你担心这样的亏损会失去原来的客户,对吧?这也是我的顾虑……”
“我在这里八年了,靠的就是信用,有些钱,我不忍心赚。”郭素素说。
她的这个问题,也让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这……”
他翻了翻公文。公司颁布下来的命令是,如果业务员将责任配额都推销出去,奖金丰厚;如果没卖出去,前半年业绩奖金就会被打六折。
李云僧把眉头皱得好深。
“对不起,让您为难了。我知道,您也是人在江湖……”郭素素说。
“对,我人微言轻,身不由己。”
“总公司的命令,我无法改变。但是同事们既有的业绩奖金,我还可以想想办法……”
他又叹了一口长气。
“让您麻烦了。资深同仁都为这个案子伤透脑筋,我替大家来向您报告。”
“我知道了。”
本来还想问她:“你最近还好吗?”话未出口就想到,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能问私事。
3
这些日子以来,有好几次,他有这样的冲动:想走到她的座位旁,假装谈公事,跟她说几句话,但都有一种声音阻止自己。
那个拥抱之后,他的人生起了化学变化。
此时,他不太敢正视郭素素的脸。
她还记得那个晚上,离开墓园之后,车上的拥抱吗?对她可有任何意义?
从那晚开始,他好像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一样,只敢偷偷在上班时看看她的动静,猜测她的心情。
看到她时,他的心总会怦怦跳着。
对一个成年男人而言,或许一个意外的吻不算什么,这个世界还是一样运转。
可是,他的人生好像多了一个秘密似的。
好像有一种单细胞生物,忽然间钻进他的脑袋里,慢慢、慢慢孳生并吸收了养分,快速增长,即将让他的世界变得不一样。
他也很清楚,他对她的渴望是不可以的。
这几天,只要稍一闲下来,他的脑里就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攻防战。
这个晚上,张百刚的订婚宴,他竟又看到郭素素。
她和几位比较资深的女同事负责当招待,接待女方亲友。一身奶黄色套装,显得格外有精神。
“大嫂没有一起来吗?”张百刚问。
“她要我跟你道喜,她今晚要送孩子去补习。”李云僧拍拍张百刚的肩膀:“恭喜啊,百刚,终于要定下来了。”
“不过是订婚。”
新娘穿着橘红色的鱼尾礼服,身材略显丰腴,笑得十分开心。
张百刚说只有十桌,但现场却来了三十桌客人。
有不少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是新娘家的至交。既然来了,不让人家致词也不好意思。
“新娘子真不容易,看上的果然是青年才俊!”一位与老董相熟的水泥公司老板这么说:“她爸爸为她安排了许多和企业家第二代的相亲机会,她都看不上眼,原来眼光独具,偏偏喜欢……”
还好他也知道,后头那个形容词恐怕不太好听,马上拐个弯:“……喜欢这个长春藤名校硕士,今天看起来,果然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真是郎才女貌……相信他一定不会辜负岳父的期望!”
转弯转得漂亮,但仔细听来,还是有新郎高攀的意思。
在场有不少人相视而笑。
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张百刚,也还搞不清楚新郎新娘名字,发言内容都在对他的岳父岳母歌功颂德。两老听得笑呵呵,好像这不是下一代的订婚典礼,而是他们的金婚纪念日。
席间,不时有晚到的客人上台致词。烦了一整天,李云僧觉得头昏脑胀,借故上洗手间喘息一下。
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吧。洗手间旁有个侧门,通往一座小小空中花园,所有植栽都有光线往上打,气氛十足。
他推门而出,望着脚下的街道深深吸了口气。
忽然间,一个人和他撞了个满怀。
她没有看见穿着深色西装的李云僧。
女孩吓得哇哇大叫,以为自己撞到鬼。
李云僧也被吓了一大跳,倒退一大步。
两人都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熟面孔。
“李协理……”女孩先叫出声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你是……”他只觉得她面善,一时叫不出名字。
“我是廖紫娟,谢谢你那天……送我回去,我没有在你车上乱讲话吧?”
“喔……对不起,我记起来了,”李云僧说:“你没乱讲话,你只是乱吐而已。”
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在自己车内,还隐隐闻得到那股酸腐味。
她应该完全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吧?她抱住他的时候,他真是困窘,心想:现在的年轻女生都是那么开放的吗?
“为了谢谢你送我回家,我送了一个可以养金鱼的祇灯给你,你记得吗?”
“噢……当然……”
“鱼还活着吗?”
“嗯……还活着。”其实他也不确定。自从郭素素抱走那个鱼缸,他就忘了它的存在。
“你怎么在这里?刚刚并没有看见你……”
她没搭腔。他这才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好像哭过了。
“你也来当招待吗?”
“没有。我是临时雇员,不够格当招待啦。”廖紫娟努力扬起嘴角,不想让人发现她的心事。“你看,我穿黑色衣服,像来当招待的吗?”
他穿黑西装,她穿着黑色洋装,难怪在阴暗灯光中,看不见彼此。
“我只是来看看罢了。看有钱人家的订婚宴有多么豪华……”
“那为什么哭了?”
“我……只是为自己伤心,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她那样当公主……”
“当公主不重要。当公主只能当一天,婚姻却是一辈子。”李云僧很认真地说。
“结婚一定要结一辈子吗?”她问。
“……那,可不一定。”
她看来有点喝醉的样子,说话语气轻飘飘的。
“你又喝酒了?”
“对啊,人家不请我喝喜酒,我就在外头自己喝一点。”廖紫娟说:“这里很好,谁都可以来。”
这个女生真奇怪。李云僧一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如果不快乐,也要结一辈子吗?”她又问。
李云僧没有回答。他心想,有的人不管快不快乐,都会坚持一辈子。唯一的不同在于,快乐的婚姻让一辈子很短,不快乐的婚姻让一辈子变很长。
而再快乐的婚姻都有不快乐的时候;再不快乐的婚姻都曾有快乐的时候。
“你不要再喝了,赶快回家吧。”他觉得自己像个训导主任。
“我……心里不舒服。不想那么早回去,我怕我回去会想不开。”她凄然一笑。
“又怎么了?”这里是位于八楼的空中花园,这个女孩该不会想来这里自杀吧?他顿时心头一冷。
“我知道你是好人。可以陪我聊聊吗?我的心情真的很不好。”
女孩子心情不好,应该是因为失恋吧。看了人家欢欢喜喜的婚礼,又触景伤情。
“你失恋了?”
“对。”
“好吧。不过……我不能待太久……有人会找我……”
他陪她坐在空中花园里面向马路的雕花座椅上,看着夜晚马路上流动的光影。
“爱情好痛苦。”她说。
“怎么了?”
“有一个人……他比较爱我,但他却不能娶我。”
“那么,这样的男人,就不值得你为他痛苦。”李云僧说。
“可是我爱他。”
“那就是你傻。”
“你说对了,我是真的很傻。可是,我就是没办法不喜欢他。我搞不清楚,我是对爱情绝望,还是对自己的傻绝望。”
“你几岁?”李云僧问。
“二十二。”
“二十二岁,就说绝望,太早了。也有人很幸福的。”
“那……你爱过一个人吗?我是指,爱到牺牲什么都无所谓,爱到让你痛也无所谓,爱到有了别人你还是无所谓……的那一种。”
他无话可答。
“……你没有这种经验,对吧?”
他有吗?直觉上,这种经验似乎是空白的。他是个务实的人,即使谈感情。交个女朋友,就觉得自己要好好对待她,要娶她,要有个安稳的家,这样他才能安心在江湖上闯荡。截至目前为止,他的人生就是这么简单。或许二十二岁的她,爱情的经历都比他复杂丰富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