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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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深白(1)

七点半。

高飞走在病房走廊,像是头顶着一锅沸水。

夜班是从下午五点接班,病区整晚的警报不断,抢救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半。八点前白班医生沈心应该接班,病房里却没有发现沈心的影子。高飞经过医生办公室,里面却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抽泣声。沈心背朝着门,从后望去她瘦弱的肩骨仿佛两把手术刀片,她把头埋进瘦弱的胳膊里努力遏制着哭声,窘迫在喉管里的抽泣却比放声大哭更让人压抑。

不必说,她又和老公吵架了。高飞呆呆望着沈心,内脏里有一根神经被扯得紧紧的。也许大多数婚姻不过是虎头蛇尾的一出戏,开始时神魂颠倒如胶似漆,随着时间的渐次推移,争吵就会取代性生活变成家常便饭。

沈心很少谈论家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过得不如意。高飞嘴笨,不知道如何劝说,在旁边干望着不知所措,沈心抹了把眼泪,低声说:“我一会就没事,你不用管我。”

高飞赶紧说:“那我去给你买早点。”

医院食堂大门上竖着一块蓝底白字招牌:“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不要穿白大衣进食堂。”

高飞脱下工作服挂在食堂门口的挂钩上,在窗口排队。食堂里大多是刚下夜班的医护人员,有认识的彼此打招呼开着玩笑,众人中唯一一个还穿着白大褂的就是外科的欧阳锦程。

欧阳锦程顶着一头新品种玉米般的黄发,甚至连队都没排,带着他那特有的迷人微笑走到窗口递进餐卡:“素汤粉”。照理食堂师傅不给违反规定的人服务,他碗里热气腾腾的素粉汤里却赫然漂浮着红彤彤颤悠悠的牛肉片。高飞心里哼了一声:长得好看也是特权啊。欧阳是她的前夫,他们的婚姻结束于三年前。

欧阳转身时发现了她,径自朝她走来,高飞警觉地用手护住自己的饭盒:“我只吃素面。”

她显然自作多情了。欧阳连汤带水吸溜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问她:“听说你昨晚运气不好?”坏消息总比刘翔跑得快,高飞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提起的,索性冷着脸不说话,欧阳却不识趣地陪她排队,一面吃着一面和她谈论外科夜班的轶事。

排了五分钟队,高飞刚到窗口手机猛地叫唤起来,病房紧急呼叫:17床病危,血压突降。高飞终于摆脱了欧阳的唠叨不休,飞奔回病房。

紧急时候沈心却不知去向,抢救进行了二十分钟后沈心才姗姗来迟。她明显不在状况,魂不守舍,反应均慢半拍,急得高飞大吼大叫。心脏内科主任闻讯前来参加抢救,但为时已晚,病人没能救活。家属投诉医院:病人病危后医生六分钟后才赶到。

科里的规矩是逢投(诉)必查(责任)必扣(奖金),当天排查值班表追究责任。高飞是下夜班,与她交接的是沈心,两人都不能免责。主任询问高飞时她迟疑片刻后承担了全部责任。严格讲她没有和沈心交班,而且她清晨疏漏了17床的例行检查,当时高飞查到17床时17床的房门紧闭,她推开房门,眼前17床正赤身裸体地把他老婆压在身下忙得正欢,两人都很克制没发出过份的声响。但她的出现使夫妻俩的“工作”出现了不可逆的停顿,高飞当时就窘得落荒而逃,脑子里活像闯进了一群蜜蜂,眼睛看什么都是白晃晃的,哪里还顾得去询问病人的状况。谁成想半小时前生龙活虎的病人会因为“幸福”过度突发心脏病?

除了扣发一个月奖金,处分还会影响到年底涨工资。大家都觉得高飞有够倒霉。清晨的查房按说是两班医生的交接班,沈心根本就没到场,推算起来主要责任当然是沈心,这件事高飞顶多次要责任,明摆着是代人受过。但高飞能和沈心计较吗?且不说她们关系一直很要好,沈心从两年前就查出患了乳腺癌,左乳全切。自那以后,她的丈夫喝醉了酒就发酒疯,沈心过不下去了就离家出走,但那个人一来接她,说几句软话她就跟着回去了。高飞曾经见过她丈夫,“才华横溢”的画家,横竖看着就跟黑社会似的,满脸横肉不说,鼻梁上架副茶色眼镜更让人胃部紧缩。她不觉得此公有什么值得留念的,私下里科里同事都觉得沈心早该快刀斩乱麻把婚离了,但当面均是劝合不劝离。

沈心很快就知道了科里对高飞的处罚结论,她要去找科主任说明情况,高飞拦住她,行了,别添乱了,处罚一个总比处罚两个好。她觉得沈心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高飞一脸疲惫地回家,准备不管不顾地好好补上一觉,迎接她的却是满满一屋子的人,比抢救室还要热闹。

她记起了今天是周末,是黄成家人雷打不动的团聚日。

黄成的大哥二哥全家出动,加上两位老人,把个三室两厅塞得满满的。黄成三兄弟各自叼着烟陪着黄老爷子在搓一分的麻将,一屋子的烟。婆婆在厨房里招呼着锅碗瓢盆,忙碌得像个架子鼓手。两个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看韩剧,女儿妮妮和两个哥哥在高飞的卧室里玩,枕头掉在地上被踩来踩去,被子也不见了踪迹。她竟连个能安然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自从他们去年搬进这套三居室后,黄家人越来越喜欢家庭聚会,来得比白班还早,走的比中班还晚,流连忘返。高飞曾对黄成提过,聚聚可以,不必每周两次,这个和女人月经一样,来多了伤元气。例行聚会搞得他们每个礼拜都如临大敌,吃的用的玩的,大包小袋从超市收集回来,花钱还在其次,生活节奏全被打乱了。黄成对她的抱怨听而不闻,他是个寡言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无论别人说什么,其实主意已定。如果可以他一个月不说话都没问题,除了面对家人时他难得的笑语不断,对任何人他都三缄其口,包括高飞。

高飞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睡眠!一个晚上经历四次急救,插氧管、上呼吸机、心肺复苏,面对四次糟糕的结果,纵是钢铁神经也会绷断。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她就害怕推开抢救室的门家属爆发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失声痛哭。这工作没法干了,这家也没法回了,她怀着沉痛的心情自言自语。

门铃响,黄老爷子呼唤着她:“小高,去开门,顺便给我把眼镜拿来,我的牌看不清楚了。”高飞强打起精神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身子细瘦。走道里光线暗淡,一股男人强烈的汗味扑面而来,她还以为是楼下收破烂的李师傅,定睛一瞧,却是她的父亲高国庆。

记忆中的高国庆总是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个子虽不高,但头发从来梳理得一丝不乱,鼻直口方,油光水滑,从早到晚都整齐得像张新版人民币。眼前的父亲像块皱巴巴的抹布,头发长长,胡子拉茬,了无生气。他一看到她就像被开水烫了似的整个人蜷缩起来。搓着手,眼皮耷拉着,背也更加佝偻起来。

高飞没好声气地问了声:“你来干嘛?”

她记不起来上次见父亲是什么时候。父母离婚后,她就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家里一张父亲的照片都没有,但每次父亲不论隔了多久出现,她都能准确无误地从人堆里把他找出来。

父亲期期艾艾说了半天她才弄明白他是来借钱的,两千。高飞在家一向不管钱,工资存折都是交给黄成打理,她转身去和黄成商量,黄成果然拒绝了:“他又没养过你,理他干什么!”他掉头又上了牌桌,手上的麻将牌脆生生地跳动起来。

黄成的话说的是没错,父亲从小到大没有给过她一毛钱。记忆中父亲只给她买过一块面包,那还是小学时高飞和同学去春游,中午照例自带午饭。和同学疯闹的时候高飞的饭盒被碰翻在地,馒头和咸菜撒了一地,她把馒头捡起来,弄脏的馒头皮剥掉,里面还是可以吃的。她蹲在地上小心地吃着捡起的馒头时,父亲正好经过,他不作声地牵起她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块面包给她。面包一毛二,上面有薄薄的包装纸,包装纸上印着淡绿色的香蕉和淡绿色苹果的图案,面包上的油透过包装纸慢慢渗了出来。气味芬芳的水果面包。

其实高飞对父亲不请自来也是一千个不高兴一万个不乐意,他每次出现都是一脸的愁苦,搞得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愁苦了似的。怪谁呢?一个堂堂的中学教师,放弃了当医生的妻子和一个摆裁缝摊的女人跑了,而且那个女人皮肤不是一般的黑,鼻子不是一般的塌,怪谁?

但人已经站在门口了能把他推走不成?她咬着牙在卧室里翻找了一遍,加上身上的钱通共不过两百,她只好又到牌桌上打断黄成。她希望赶紧打发掉父亲,黄成却不能体谅她的苦衷,木着脸装马虎不理睬她。倒是黄老爷子又叫唤起来:“哎哟小高,我的眼镜呢?你看你,到现在还没给我找来,我的牌都打不下去了!”

黄成横了她一眼:“走开吧!你挡着我的光了,呆头呆脑。”他这么一说,一桌的人哄笑着。高飞不知道这话有啥可笑的,她按捺住愤怒,先把这两百给了父亲再说吧,来到门口,父亲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想想自己竟然连杯水都没给父亲,她心里骤然酸楚起来,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父亲无论如何是不会来求她的吧。屋里的人们又传来了轰然大笑。

“叫你们打牌!叫你们开心!”她猛地掀翻了牌桌,一家人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惊愕的表情瞬间转换成愤怒和轻蔑,高飞脸上立即挨了黄成的两记耳光。她懵了。

闹剧一旦拉开序幕就愈发演变得锣鼓喧天,因为有旁观者的加入,高飞与黄成的二人战争急剧升级。双方都不惜露出狰狞面目,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最恐怖最丑陋的嘴脸坦白出来,两个人像比赛一般声嘶力竭地朝着对方喊叫,比着赛摔碎新添置的东西。你滚!滚出我的房子!滚得越远远好!黄成恶狠狠地说。

沈心的嘴张成标准的“O”字型。高飞披头散发、脸色暗淡,一手提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深绿色尼龙包(包里装着她的牙刷和换洗衣服),一手牵着两岁的妮妮突然出现在沈心的单身宿舍。这间宿舍是沈心结婚前住的,是个单间,收费很低廉。单人宿舍来之不易,婚后沈心就没舍得退掉,每次她和丈夫发生矛盾她就逃到这里来避难。她自嘲这里是“防空洞”。随着她出走的次数越来越多,“防空洞”里的设备日趋完善。

沈心把冰块敷在高飞脸上:“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了?”高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半边脸是肿的,天爷呐,她刚才就是这副嘴脸穿街过巷,还故作镇定地和路边的街坊邻居议论了一会儿天气!

“我不是离婚,我只是到你这里来住两天。”高飞此地无银三白两地辩白。黄成一说让她“滚”,她就傻眼了。现在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太晚了,他们俩结婚以来大小矛盾不断,刚生妮妮时婆婆就表示了带不了,高飞只好请小保姆。小保姆不好请,能干的干不长,不能干的请来自己怄气,她前后换过四五个小保姆。先前孩子小的时候黄家人鲜有上门,倒是孩子上了幼儿园买了新房后公婆就不请自来地搬了进来,径直霸占了最大的主卧,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

“妮妮怎么办?你还要上班,谁带她?”沈心忧心忡忡,她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现状,倒一门心思操心起高飞的事来。

面对沈心的发问,高飞举手投降:“我等会儿还要去给妮妮找所幼儿园。现在拜托让我睡会儿,我累得都快要死掉了。”吵闹中黄家人都避之不及,没有一个人过来扯劝,大概是巴不得这个结果。既然黄成要她“滚”,她拉不下面子只好佯装收拾东西。她象征性清了点东西拎在手里,发现她的丈夫一丁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读报纸了,她抱起妮妮时原指望黄成能看在女儿的份上留她。在门口她稍微迟疑了片刻,黄成扔下报纸朝她们走过来,不是拉她,而是一把拉开门,把她们母女俩“扔”了出去。暗红色贴着“福”字的防盗门在她们身后“砰”地关上,她才意识到自己连门钥匙都没拿。

门外妮妮却睁着双毛茸茸的眼睛望着她,脆声说:“妈妈,超市看看!”她越大越喜欢到外面去,去小公园,去超市,去别人家,去“看看”。她是她们中唯一巴不得出门的一个。

高飞对黄成一向宽容,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而黄成还是未婚身份。结婚以来无论是经济还是其他方面她都尽量让着他,如果有矛盾也一味死忍,她对自己说不能再离婚了,是好是赖也要咬牙努力过下去,显然,这一次她的忍耐“不在服务区”。

第一次婚姻怪她不够慎重,找的是外科号称“一支梨花压海棠,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欧阳锦程。欧阳相貌出众,才华横溢,手术做得干净利落,在外科是秦主任的理想接班人。他们仅仅生活了一年。欧阳婚后和婚前没有什么改变,外面姐姐妹妹的关系错综复杂。

结束了第一次婚姻后,秦主任给她介绍了大她七岁的部门经理黄成,黄成因为性格孤僻从没有谈过恋爱,他们见了四次面就算是定下了婚事,四次会面黄成说的话不超过两百字,最长的一句是:“我该结婚了,你的意思呢?”。黄成和欧阳是两个极端。欧阳才比宋玉貌比潘安,黄成长的如刀削斧砍,刀是钝刀,斧是锈斧;欧阳的父母在外地,他很少见面,过年过节也只是象征性问候一下,定时寄钱,黄成喜欢和家人呆在一起,恨不能半分钟都不分开。基于种种表象,高飞凭简单的逻辑推理这一次婚姻会比前次成功。

“打算住哪里呢?”沈心看到高飞一脸的讨好,愕然道,“我这里?”

沈心小小的单身宿舍被一张单人床和几件简单家俱塞得满满腾腾的,如何再容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呢?倒是妮妮自来熟,快快乐乐地爬上了床玩起了枕头和闹钟。

高飞无奈地说:“我实在没地方去,明天一找地方就走的。”

沈心嗫喏着:“你不嫌弃地话就住这里吧,我们俩不用讲究那么多。”说实在,沈心对高飞的两次婚姻都不赞同,尤其是对她和欧阳。一个男人长得细皮嫩肉本身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何况欧阳的绯闻从没断过。只要把他往人堆里一放,除了苍蝇以外绝对还能引起两个以上异姓的关注。也不能怪他,现在的女孩多大胆哪,见面就敢要求男孩陪吃陪玩,要电话要QQ要EMAIL,欧阳来者不拒,热情接待。高飞没少生闷气。高飞和黄成的婚姻她也不看好,沈心认为他有极深的“恋母情结”,根本不适合婚姻生活,托她的乌鸦嘴,高飞和黄成结婚半年后就分床而眠,但闹出现在这样的状况她始料未及。

沈心认为女人一旦恋爱智商都会急转直下,她之前交往了三年的对象是一个小她五岁的交警,年龄和身份的差异都很成问题。双方家里当然如临大敌,极力反对,三姑六婆轮番说教、谩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们之间充分体现了物理原理中的“阻力越大,动力越大”,山无棱,天地合,也不与君绝。眼见大家杀之不绝驱之不散,手段用尽后渐渐接受了现实,水到渠成时沈心却单方宣布放弃,毅然嫁给了追求了她半年的青年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