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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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深白(3)

欧阳锦程是她在母亲去世后正面接触的第一个男性,他给她的是全新的生活,因为他,她才了解自己所住的城市之大——他骑着车带她几乎跑遍了武汉三镇。她知道母亲在世的话他们恐怕不会结婚,母亲习惯地排斥出现在她身边的所有男性,她把他们都看成高国庆的化身。母亲的名言是: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高飞太想有个家了,习惯了欧阳带给她的阳光、温暖。她迷糊了,竟然和他成了家,欧阳的生活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他的电话不断,找他的全是女性。她们公然当着她的面邀请他出去唱歌,要他教她们跳舞。她们香喷喷、活泼动人,而他以为自己是大众偶像?从不知道“不”字怎么写怎么说。高飞完全清醒过来,她和他不是一路人,人家是鲜花满地的阳关道,她是凄风冷雨的独木桥,她快刀斩乱麻地离了婚。第二次婚姻她是非常审慎的,黄成长得差强人意(正合她心),家庭观念强,除了工作就呆在家里(和欧阳正好相反)。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两次完全不同的婚姻,结局竟会一样惨淡,她总是过得跌跌撞撞。

也许沈心说的对,她做人很失败。

一上火车高飞开始担忧:沈心还记得多少她的嘱咐?比如妮妮不能喝冷的牛奶,比如妮妮晚上爱蹬被子。临走的前一天高飞把妮妮从幼儿园接回家,不知道如何对她解释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想了又想,她说:“妮妮?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妮妮拍着小手欢呼:“我喜欢捉迷藏!”

高飞躲,妮妮找。高飞开始都躲在显眼的地方,渐渐就躲到妮妮找不到的地方去,妮妮急得满屋子乱转叽哇乱叫,等到高飞从某个角落里出其不意地蹦出来,妮妮乐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妮妮,她亲亲女儿红彤彤的小苹果脸:“妈妈过几天还要和你捉迷藏,时间会久一点哟!”也不知道妮妮明白没有,到时候找不到妈妈,她会哭成个泪人吗。

“吃苹果吃苹果。”欧阳一脸热情地把削好了皮的苹果递给她,他的右手上包着块纱布,苹果削得很粗糙。她拒绝后他就小心地切成块再度给她,她装没看见,他放下苹果去剥香蕉。真是见鬼!他为什么总是情绪饱满,什么也不担心什么都不在乎。他们离婚的第二天欧阳还一如既往帮她去食堂打饭,饭菜搭配正合她的意,细心地替她把胃药分装在小盒子里,不厌其烦地嘱咐:妹妹,变天了多加件衣服。她忍无可忍地冲他大喊,不要你管我,滚滚滚!他一脸的不介意, 只当她是耍孩子脾气,好像他们的离婚全是她一人挑起,他不过是顺从,一切与他无关。不知道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了。正是因为这个高飞才坚决离开了外科,她不想和这个人再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她突然间情绪低落,无言地返回上铺睡觉。

睡了不知道多久,欧阳拉她的衣袖把她惊醒了,她眼睛没睁:“到了吗?”

欧阳笑着摇摇头,指着车窗定要她看,原来是外面下雨了。火车正经过金华,烟雨氤氲,仿佛人间仙境。她不是他,没有看风景的那份心情,掉头继续睡。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火车上的时光真是难捱。睡了一觉又一觉,人却似变得浮肿了。看看时间,才过了五个小时。

在高飞睡觉的时间段里,欧阳已经结识了上下铺的其他旅客,和人家聊得热火朝天,把几个年轻女孩逗得前仰后合。欧阳出门的准备很充分,不仅带了mp3、杂志,水果,还从拎包里取出两副扑克和大家打起双升,牌局吸引了整个车厢的旅客前来观战。他瞥见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就硬把牌塞到她手里。高飞素来不爱打牌的,因为穷极无聊,难得地和一帮天南地北的人坐在一起。她上手快,手气奇好,竟然要什么来什么,欧阳和她对家,双方配合得得心应手。这样一来,时间倒是过得容易些了,快到站的时候,几个牌友都有些依依不舍了,尤其是那几个女孩子,眼圈都红了。男狐狸精,高飞嗤之以鼻。

上午十点准时到达上海南站,扑面就是“侬”、“阿拉”、“伊”的上海话,一句句脆生生的如同新鲜的青豆。高飞兴奋起来,一句都听不懂,搞了半天那些笑脸相迎的都是推销假发票的。她惊奇地发现欧阳很有语言天赋,不仅听得懂,还能和人家对话,用上海普通话问卖火车时刻表的阿婆巴士站怎么走,高飞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如此天分,在旁边一脸的佩服、一脸的敬仰。估摸着他是什么时候认识了上海的女友吧。

前来接站的人手机联系不上,高飞建议两人先去吃点什么,她觉得车站附近就不必考虑了,又贵又不卫生,建议两人坐巴士到肯德基去吃洋垃圾。她的手机没电了,候餐的时候借欧阳的手机用了一下就随手搁在餐桌上,吃到一半时候欧阳手机竟不翼而飞,高飞立刻变了脸色,十分自责。欧阳却颇乐观,说手机是三年前买的,好几个数字键都出了问题,屏幕坏掉一半,目前接电话还行,其他功能都萎缩掉了,丢得好,谁偷谁倒霉。高飞居然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欧阳在医院是医生中的另类,据传他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是不用心就能永远得第一的那种人,毕业晚会上大跳街舞的那种人,被女生爱戴尖叫经常打架闹事的那种人。在医院里他每天顶着韩国明星般的长发在走廊里招摇过市。与他的时髦发型同样惹人争议的是他和女孩们的关系太过随意,不时有两个女孩为他大打出手的绯闻。

两人在招待所里一安顿下来,欧阳就不见了(八成是到哪里去招蜂引蝶去了)。高飞独自到楼下去吃了盒饭,随意逛逛,上海的街道好窄,仰头看天觉得天空都是窄的。因为不懂方言,“四块”和“十块”都分辨不了,付钱的时候她和人起了争执。卖臭豆腐的婆婆把她给的钱硬塞给她,却又不让她走,两人各说各话,阿婆脸涨得通红,高飞给弄得抓耳挠腮、大汗淋漓。

“她是要你换张钱,她嫌这张太破了。”欧阳锦程咬着一只苹果走过来说,高飞半信半疑。欧阳替她付了钱,用上海话和婆婆聊了几句,婆婆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脸,这个动作亲昵地有吃豆腐的嫌疑。高飞心想男人长得好也是本钱啊,大小通吃,老少咸宜,可惜对她来说欧阳是块经历丰富的臭豆腐。

臭豆腐不错,外脆里嫩,沾上点辣酱和甜面酱,很好吃。欧阳看着她吃,提醒她:“不要沾到衣服上了……你看

你……”他细心地用纸巾帮她把衣服上的辣酱去掉,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他的手法合乎标准的细腻。高飞猛退了一步,一把打开他的手,警惕地看着他,欧阳一脸的尴尬与无趣。

第一眼见到欧阳时她还是实习生,当时欧阳是外科最年轻的主治医生。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医生护士中他格外引人注目,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做的一例左下肢切除手术,一柄小小的柳叶刀在他手中寒光闪烁,在二十分钟以内他干净利索地卸掉一条大腿,让刚进院的这帮菜鸟看得心惊肉跳。手术完毕他摘下口罩露出他清秀的脸,周围顿时一片唏嘘,在这些实习生的眼中欧阳好像神一样给膜拜着,每天看到他一眼也是好的,空气都会因此变得新鲜。

一天中午在医院食堂里,高飞她们这批实习生正在吃饭,欧阳大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把一缸红烧肉都倒到她的饭盒里。高飞莫名其妙,欧阳说:“吃吧,你看你浑身上下皮包骨头!”他径自用餐巾纸擦掉她嘴角的油渍。旁边一干人都笑吟吟地看着高飞,眼神中五味杂陈。他是在追求她么?高飞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是从来没有一点恋爱经验的,一味只知道死低着头,手脚都找不到地方放。

欧阳是一个典型的盲目乐观主义者,见谁都是满口溢美之词,高飞开始听着还很受用,时间长了他一说话她就混身鸡皮疙瘩。他对高飞报以“清纯、脱俗”的评价,初时高飞听了喜不自胜,时间长了,什么“天然去雕饰、美轮美奂、高雅”……听得高飞都没地洞去钻。谁说人人喜欢戴高帽子,看那帽子压不压得死你。

这样的一个人,却是她的初恋。

高飞在上海的进修显然不顺利,带她的是一位全国著名的消化系统专家,出了名的严厉。他的口音尖细,明显带着上海腔,高飞几乎一句都听不懂,最可怕的是与年纪大的病人交流,他们的口音如同外语,连比带划半天她还是一脸茫然,被病人戏称为:“呆鹅。”

她进修内窥镜,一根光导纤维管子,从咽部经食道下入胃肠,一头有镜子,可以折射出胃肠道内表面的情况。经过一个礼拜的观摩学习,导师示意她给一个怀疑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下胃镜。她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操作着,镜子顺利下行,导师在一旁把关:“好,再转一下,好!进入十二指肠!” 她把眼睛紧贴在窥镜的这一端,紧张地观察着肠粘膜……忽然!一条白色蛔虫蜿蜒游来,摇晃着尖尖的脑袋,感觉上要经过管子钻进她的眼睛!她顿时惊叫一声,差点扔了镜子,还好她导师手疾眼快,一把持住了窥镜,进而斥责她:“真是没素质!一条蛔虫吓成这样!”就这句呵斥是她听得最真切的一句本地话。

导师显然对她的印象深刻,第二天查房直接点名:“高大夫,你认为这种情形下用多少剂量的西地兰呢?”

高飞对上海话是又爱又怕,听在耳里脆崩崩的,但脑子里却是糊涂成一锅米汤。她身子绷得紧紧的,结巴起来:“5、5、5g,”看到大家满脸的严峻,她一个激灵赶紧更正,“不,是5mg!”

“抱歉,时间已经过了30秒,照此速度,病人已经死亡。”导师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其他的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全都一言不发。

高飞叹了口气,转向病人,正预备补充病历,老太太满脸蔑视,一脸的官司,居然来了一句:“侬不要把我当小白鼠啊,换个医生给我看。”

高飞用吃饭的空隙给沈心打电话问妮妮的情况,沈心刚刚下夜班在补觉,声音倦怠。她告诉高飞昨天妮妮要妈妈,后来沈心买了个超大的芭比娃娃,妮妮就破涕为笑,玩了很晚才睡。高飞听了心情大好起来,想必妮妮和她还是不够亲的缘故,不见了妈妈也不至于太过伤心,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才恋恋不舍地挂机。

刚挂机一个电话就打进来,号码是陌生的,一个很专横的女声指名要找欧阳锦程,欧阳来接电话,顿时眉开眼笑。高飞虽然不悦他将自己的号码自作主张给了别人,但一想他的手机是因自己而丢,也就平息了怒气,尽心尽力做了双方的通讯员。但欧阳的女友好像不止一个(也许她多心),有的极客气,有的骄横,欧阳对她们无一例外的缠绵周到。稍微留心一下,发现有个女子来电话的次数最多,也没什么固定时段,声音甜腻温柔,高飞就对欧阳说你这个女朋友是播音员吧,声音真好听。欧阳笑起来,说你猜对了一半,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女性朋友。

不消说,这是他的惯用伎俩,他们当初的离婚原因就是这些“女性朋友”。她们可不管他结没结婚,想找他就上门,一个个莺歌燕舞、香气扑鼻,弄得高飞神经兮兮,紧张莫名。结婚周年那天她得知自己怀孕,心情复杂地想等他回来好好谈谈,那天晚上欧阳彻夜未归。凌晨他开门进来,一夜未眠的她决然提出了离婚。记得他当时说:“你讲点道理成不成?”他的道理就是那些不过是“女性朋友”,他和她们“没什么”。

在众多来电的女孩中,说话最不客气的那位是欧阳那位叫“燕子”的“女性朋友”,电话想来就来,想挂就挂。一次欧阳在手术台上高飞不便传话,高飞刚同她解释一句,对方就“砰”地挂机,再次来电话也直截了当:“找欧阳锦程”,连“请”,“谢谢”,都没有。

高飞暗生闷气,心里盼欧阳赶紧买个手机,但欧阳似乎对此没有任何计划,高飞就经常关机,开机的时候也尽量交给欧阳保管,省得自己受冤枉气。欧阳有所察觉,问是不是燕子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高飞本想好好控诉对方,但细一想人家的感情比和自己密切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三缄其口。欧阳心里有数,对她解释说燕子是独生女,很娇惯,但心底不坏。

高飞忍不住多嘴说:“这个世界上杀人放火的毕竟是少数,娇惯没错,缺乏教养就要不得了。”话一出口欧阳的脸色就变了,高飞知道自己失言,后悔不迭,两人的关系就此冷淡多了。欧阳第二天不声不响就去配了个新手机,彻底免了她的苦役。

高飞再次打电话的时候沈心大声说:“才过几天啊!你不相信我怎么的,你的小妮和我好着呢,等你回来她可不认你了啊!”沈心大声笑着,高飞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以前对妮妮也没这么依恋,那时候都是婆婆带,带的好不好不说,没让高飞操什么心,自己没日没夜地带了几天,操心吃操心喝,虽然累,但心里牵挂得不行。

倒是黄成的电话打消了她的平静:“你是怎么当妈的?妮妮住院了!”原来妮妮在高飞离开后一直哭闹,几乎没停过,沈心想尽了办法,买玩具,带她去游乐场,都不管用。妮妮哭得嗓子哑了,喉咙化脓,高烧不退,已经住院三天。沈心刚开始准备给高飞打电话,但高飞那段时间总是关机(全赖欧阳),沈心考虑到高飞工作忙,就索性瞒着。还是从海南回来的婆婆放心不下偷偷去看望才得知的。

高飞一听这消息心火上升,一晚上两边嘴角都烂了,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早晨和院方打了个招呼就筹划着买火车票回家,欧阳请了半天的假前来送行。欧阳还特地买了上海的小零食什么薰青豆之类的给她路上吃。他对她像是小孩子一样给她展示新买的芡实糕,糕是现做、现切、现装盒的,隔着包装都闻得到扑鼻的香气。

高飞手捧着他买来的一大堆吃的忽然开始哭起来,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她恨自己差劲,什么也做不好,什么都是错,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第一次体会到语文书上“悲痛欲绝”是什么意思,当着欧阳的面她把离婚时该流没流的泪都流了。

欧阳等她哭够了,递上纸巾,劝慰说:“孩子不会有事的。”他一直看惯了高飞风风火火的样子,离婚的时候她都没掉过泪,神情坚毅宛如自由女神。这样的涕泪交流让他感到惊惶,他想说笑几句让她笑起来,又生怕弄巧成拙。

高飞哭够了,三把两把擦了眼泪,“忽”地站起来,膝盖上放的东西来不及收拾撒了一地。欧阳赶紧拉住她:“坐会儿吧,离发车还早着呢。”

高飞涨红着脸:“我去退票,不回去了。”欧阳看看她,点点头:“我去帮你退。”他接过她的车票就走了,高飞看着他的背影倒一阵发愣,他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责怪她不是个好母亲?他对她的做法总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也许因为他们现在的距离不过是比朋友远一点,比陌生人近一点,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曾经他们也曾对对方大吼大叫过,说过很多伤感情的话,也许是当时他们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以为可以尽情嘲笑对方,近到可以完全忽视对方?

接下来的进修高飞就像指导医师的跟班,亦步亦趋,手中的笔记记得飞快,眼睛瞪得溜圆,好像要将对方一口吃下去似地。中午吃饭的时候也在看笔记,口音不清楚的地方勾出来第二天再向教授请教。导师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也不那么难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