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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马齿苋(1)

小卖部紧挨着学校的门房。当初的建造者斗胆占了人行道的边角,充分利用了屋檐下的一溜空当,将将拼凑出这个还不到三平米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躯壳是废旧铁皮,屋顶是石棉瓦,虽粗陋,却也结实。外面刷上一层与背景色相仿的颜色,小卖部从学校暗红的砖墙背景下隐约凸现出来,像是红墙用力撅起的厚嘴唇。

小卖部主要经营学习用品饮料杂货,它的主人是位中年妇女,浑身上下肉乎乎的,头发烫得生硬,又黑得突兀,像一年四季都戴着一顶毛线帽。老师同学则一律称呼她韩老师。

她姓韩,却不是老师,她的那口子是。她那口子姓闫,爱管闲事,爱瞎操心,人还不到四十头发就全白了。闫老师很少出门,五年前的夏天,他坐上公汽想去看建设中的新城区,不知怎么在公汽上和人起了纠纷,结果刚下车就被人捅了七刀。

那个时候韩老师还在汽运公司里做临时工,她十五岁从乡村出来,没怎么读过书,也没技能没特长,走到哪里从来只能打杂。在车队她每天的工作是用高压水龙头洗刷休班的车辆,再就是给司机预备毛巾开水什么的,不过她做得仔细,车务必洗刷得一尘不染,毛巾反复搓洗暴晒保证干爽,大家都尊称她一声“韩师傅”。

韩师傅听到噩耗时人还在家做打扫,她也来不及换衣服,手里紧攥着块抹布一阵风似的跑到医院。其实闫老师在送医院的路上就闭了眼,人到医院医生只象征性抢救了一下就宣布死亡时间了。

韩师傅赶到时用抹布拼命捂着嘴,她来的路上看到沿途是血,根本不敢相信那么多都是她那口子的血,她被血给吓傻了,愣是一声没哭出来。正值盛夏,半凝固状的血迹吸引了大批的苍蝇,怎么轰都轰不走,第二天马路清洁工用水管冲刷了好久。

那一天闫老师出门之前韩师傅还与他干了架,干架的起因是水费上调,原先是八毛五,现在涨到了一块,那此后每月就要多支出五六块。水费不过是根导火索,这样的导火索在他们家就像件被虫蛀坏了的毛衣,随便一撸就是根线头,逮根线头引出的话题中心无非一个,那就是多年以来闫老师每月只上交韩师傅的生活费。用她的话说,太少。用他的话说两人开销小,没有用钱的地方。

他说的是实话没错,首先两人没孩子,这是韩师傅的痛处——她没生育能力,这也是她对老闫各方面一直放任的主要原因;第二是他们都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三餐有两餐都在学校食堂吃,老闫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说起来还真没多少花销。

韩老师心里一直没安生过,老闫是很喜欢孩子的,从他看别人家孩子的眼神就能看出,直勾勾的,黏糊糊的,羡慕中夹着惆怅的那种眼神。韩师傅觉得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工作也不够稳定,身体也变笨变钝了,现在除了钱,还有什么能抓得到手的呢?现在每月基本开销是够了,可以后呢?万一老闫回头找一个能生孩子的女人,那她岂不是人财两失?韩老师其实在乎的不仅仅是钱,她更在乎的是自己对老闫的“掌控”,她一直坚信控制了老闫的钱就等于控制了老闫本人。但事实证明无论是钱还是人她都控制不住。

闫老师毕竟是老师,他对付素质不高的老婆游刃有余,当她发火的时候抵死也不反抗,只当她是排毒。激烈的炮火过后他通常会讲个笑话来改善气氛,向来能有春风化雨的奇效。能把她逗笑更好,不能逗笑就晚上加餐,照样把她哄开心。

闫老师有手好厨艺,能化腐朽为神奇,就拿那种叫马齿苋的常见野菜来说吧,夏秋季节,满山遍野都是。拣那些幼嫩多汁的茎叶,去根,洗净,烫软,挤出汁,拌盐、醋、酱油、姜、蒜、麻油,做成凉菜吃,鲜美绝伦。普通的青菜豆腐他更是不在话下,愣是被他烹饪得活色生香、不同凡响。如果这样加餐老婆还不满意,他只有晚上在床上给她加餐,不眠不休,把她伺候得幼嫩多汁、活色生香,总之一直整到她满意为止。

但这次韩师傅决意油盐不进,不依不饶到底:你这个人太抠门了!你除了舍得你的身体啥也舍不得,死了都不舍得睡个好骨灰盒咯。事后想起,干架归干架,她绝不应该说出那种晦气的话!

在她半是倾诉半是找茬的唠叨声中,闫老师带着他固有的缄默,悄悄走出了家门。他可能预感到这次炮火攻击的时间会比较长,去哪里消遣这段时间的无聊让他很犯踌躇,他在路边看了会儿下棋,有人认出他来邀请来一盘,他摇手拒绝了。在路上有人同他打招呼问他去哪,他说他要去新城看看,听说那刚建成一座二十七层高楼。他想站在那样高的楼上眺望自家的灯火,不知道那会是一幅怎样崭新的情形。他到了新城却没能看到二十七层高楼,离家仅仅两个小时,这么个大活人就变成了一具没有呼吸的壳子。

韩师傅悲痛欲绝,韩师傅伤心自己男人究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时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少,连个目击证人都找不到。她更伤心的是老闫到死连存折都没留一个,在他去世后她排遣伤心的主要方式就是在家里找存折,硬是挖地三尺,找遍了都没找到存折,这死老闫真是防她防得太紧了。

她难过得要死,难过得两眼发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张着口拼命大喘气,像只搁浅的鱼,可就是一滴泪也没有。她怎么能不哭呢?学校的领导,车队的领导都闻讯赶来,她只有哭起来才对得起他们的劝慰,也只有哭起来才好跟他们谈谈善后的条件啊。但她就是哭不出来,老闫一死,她的天就塌了,眼泪就干涸了,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搞蒙了。

车队给了点钱算尽了分内情意,还是学校仁义,顾念闫老师向来的种种好处,主动提出让韩师傅到学校食堂里做事。食堂的事情比车队单纯,也不用风吹日晒,就是帮忙大师傅洗菜摘菜,而且工资还等同其他正式工,收入比在车队打杂强,也体面。但在食堂里韩师傅总觉得心里憋得难受,食堂是个女人多的地方,女人在一起不是谈男人就是谈孩子,她既没有自己的男人,更没有自己的孩子。

因为没有孩子,老闫一死她和婆家也就疏远了,娘家隔着千山万水,帮不上她,偶尔托人带信来也是哭穷,干脆就两不找了。身边没有个亲戚朋友说知心话,她于是整天沉着脸,除了干活什么话都懒得说。所以韩师傅经常孤零零一个人在旁边忙活着,其他的人就热热闹闹在另一边有说有笑,开始大家都觉得有点怪,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年,学生少了,老师少了,食堂办不下去,其他的人就都散了。

学校问过韩师傅的意思,她说她不想离开学校,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安全、方便,而且学校里不是还有老闫的气味在吗。学校就特地搭建了个小卖部给她贴补贴补,车队给的那点安慰金正好用来做本钱,小卖部就此开张。沾上点文具好像就带点文化气味了似的,喊韩师傅就显着不太合适,于是她就从“韩师傅”升格成了“韩老师”,喊她“韩老师”的时候她脸上才似乎有点笑模样。

小卖部里的生意一度红火过。凭良心说,老闫的那些老同事们对她还是很关照的,比方说低年级每周有一节手工课,老师就会提前和韩老师说好进些卡纸胶水和皱纹纸。一放学得了老师令的孩子们就把个小卖部围个水泄不通,一张张小嘴叽叽喳喳地叫嚷着,一只只粉嫩的小手急切地冲她挥舞着钞票,那架势,就是石头都能卖出个金价来;每周三美术课要用到的颜料以及体育课的用品;每周一次升旗所有学生必须要佩戴的红领巾;每半年一次运动会要用的小板凳;雨天的伞;冬天的手套;夏天的扇子饮料,生意兴隆。这活计不算累人,忙碌也有阶段性,也就是上学放学那个时间段,资金的周转也快,收入比在食堂只多不少。但现在生意差远了,还不及以往的三分之一,学生生源越来越少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有人跟她抢生意。

抢生意的不是其他小卖部,学校周围十里以内就她一家店。和她抢生意的是个孩子,名字叫苏林。

苏林,多好的名字啊,一听就知道父母有学问有见地,可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呢?

她记得这个苏林光顾过她的店两次,一次是星期一早晨,她的店开门不久苏林就来买红领巾,不消说,是早起的时候忘记戴了。这种情形常见,小孩子都是丢三落四的,有的孩子每个星期都买新的,价钱不贵,家长也习以为常。

“两块。”

韩老师从系在头顶的一丛红领巾里轻轻抽出一条递给了那个头圆鼓鼓、眼睛细长的男孩。

听到价钱,男孩细长的眼睛突然变大了许多:“两块!其他地方只要一块五!”他的怒气冲冲与他的年龄太不相称了,眼睛里居然装满了鄙夷。

韩老师愣了一下,她开店这么久了,还真没听过这种口吻出自一个孩子的口中。之前是有家长反映她店里的东西比别的地方贵,那也是极少数,而且他们也不过说说而已,说归说,仍旧会掏钱买的,因为他们的孩子就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何况,贵也贵不了多少,五毛,至多一块,附近没有其他的店,不就是占个地理优势吗?要是商场里卖,肯定还要贵些,只不过商场嫌利润少不愿意经营而已。

韩老师居高临下地看了眼那个孩子,她冷着脸,高傲地闭着嘴,心想嫌贵就不买吧,眼看上课铃就要响了,星期一不戴红领巾可是会被扣分,还要被老师批评,你就掂量掂量轻重吧。果不其然,孩子虽愤愤不平却还是掏了钱。

放学后夹在买东西的孩子中,韩老师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孩子,他们的眼神一交流,苏林就迅速挤到她面前张嘴说了句让她增长见识的话:“早上买的红领巾我要退掉。”

“退?为啥?”

“太贵。我没弄坏,你看吧……还是新的。”他向她展示着,红领巾的确没弄坏,连褶皱都很浅,看得出他很爱惜。

“不退不退!”韩老师斩钉截铁,笑话!要是每个孩子都像他,应付完老师就把东西退到她这里,那她还做生意不做了?

“要不,就退一块钱?”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不退!”韩老师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她想将这个男孩以及他所引起的那种不愉快的感觉一起赶走。这不愉快的感觉却一直跟踪她,弄得她浑身像长了刺似的,害得她拖地的时候摔了一跤。倒不是她爱干净,教工宿舍建造的质量差,墙壁薄,一到雨季就会回潮。地板上还是原先铺的瓷砖,滴上点水特别滑,她胖,摔倒半天才爬起来。腿摔坏了,她本想贴两块膏药就行,愣疼了一晚没合眼,第二天去医院一诊,得,骨折,上了两趟医院,一家伙就把她的积蓄弄掉一半。

学校里顾念她一个人不方便,还特地抽派个人来看护她,她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又惦记着店子,耽误一天可是一天的钱啊!只过了大半月,她就拄着拐出门了,赶紧将小卖部重新开张。

重新开张后就发现店里的生意完全不行了,首先,那个每星期都来买红领巾的小胖子不光顾了,不单小胖子,星期一来买红领巾的孩子近乎绝迹。是孩子们的记性都变好了?还是学校的规矩改了?尽管卖红领巾只是微利的小生意,但对她来说好歹也是份收入啊。

韩老师这人吧,对大钱没具体概念,对于这样的小钱却有种特殊的敏感。她不厌其烦地四下打听,原来在她养病的日子那个苏林居然开辟了一个租赁红领巾的生意。几乎每个孩子家里都有三条以上的红领巾,苏林便以每条一块钱的价格向同学回收,而每周一只要有孩子忘戴红领巾,苏林就会以五角的价格租赁一次。

难怪,韩老师发现那个圆头细眼的孩子每天很早就来到学校了,星期一来得更早。与其说韩老师对于这样的事件愤怒倒不如说有些哭笑不得,这也叫孩子?不消说,父母肯定是做生意的,遗传到位,这孩子精明得令人生厌了。

随后韩老师就笑不起来了,手工课用的卡纸,美术课用的颜料,体育用品,她每个星期都卖得少很多。一打听,还是这个苏林,他已经不拘泥于红领巾生意,开始找地方进货。卡纸呢,他可以卖半张的,颜料也可以卖半瓶,跳绳啊,毽子呀都卖得比她便宜,如果没用坏,一样可以半价回收。经他这么一掺和,小卖部的生意自然就萧条得不成样了。

可以这么说,学校小卖部里生意越来越惨淡之时就是那个小子生意蒸蒸日上之日。

这样下去不行,可得想点办法。韩老师一瘸一拐地去找苏林的班主任反映情况。学生最听老师的,让班主任好好同这孩子说说,学生的责任是什么,是学习,这样做不靠谱!成天忙乎做小买卖,哪还有精力学习?

苏林的班主任是新上任的,原先的班主任因为教学有特色刚开学不久就被其他学校挖走了。新班主任四十好几了,因为脾气不好所以一直得不到学校的重用。她一听到苏林的名字那淡淡的眉毛就使劲皱起,就像是闻到了厕所的味道:“噢,他。”

可以想见班主任对这样的孩子有多嫌弃,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不说(那是自然,聪明都用在旮旮旯旯的地方去了呗),他主意特别多,眼睛一转就是一个。他们班的班长从一年级开始就当班长,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换班主任后就有家长跟老师商量班长能不能换换,干部应该能上能下嘛,能否让自己孩子也锻炼锻炼?新班主任也有改改的意思,也不为别的,因为眼前这班长仗着有点资历了,时不时会冒出句:“要是周老师在的话,她就不会这样做……”小小年纪竟然卖老资格,这种习气很要不得。

新班主任采取了个民主的方法来产生班长,全班投票,得票最高的是班长,其次副班长,其余班干部也以票数高低来决定。民选班长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因为风闻班长改选,家长们都各尽其能,送礼的送礼,说好话的说好话,生怕把自己的孩子给弄掉了。投票结果下来,新班主任简直是被“雷”住了,苏林竟然接近全票,居全班之首,成为班长无可非议的人选。细究其因,原来是消息灵通的苏林投票前分别给班里同学给予了一点“意思”:每人一罐可乐一袋薯片。大家可能也都没多想,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就那么填写了选票,于是选出了个比超女还要意外的结果。

新班主任本想重选,反复思量都开不了这个口,这个小子能说会道的,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班主任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新班长就由苏林担当,但前任班长任他的助理,理由嘛,苏林缺乏经验,其他的班干部则按票选结果安排。本学期结束如果班干部的学习成绩在十五名以外就罢免。新班主任的意思很明确,你就算是民选的班长,学习成绩不好照样给你扒下来。

学期考试成绩下来,班主任再度被“雷”,苏林的成绩第十名,完全符合她定下的干部制度,这不可能!这小子一下课就欢蹦乱跳,到处兜售他的小商品,一上课就睡觉,打死他也不可能考出这个成绩。班主任在调查过程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同学们都避而不谈苏林,包括作为班长助理的前班长,他直截了当地说:“老师,您就别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