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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马齿苋(4)

韩老师对自己说沉住气,她提高了声音:“要是在工作中受伤还要医疗费,伤势重的话还要给一定的营养补贴。”

疤子瞪大了眼睛:“还是这样吧,一千不是不可以,晚上是要住家里照顾病人的。”

“那就算啦。”韩老师把脸拉下来,“我还是住自己家里舒坦。”他做梦,想让她做全职保姆呀,想也别想。

疤子终于搞清楚了目前的状况。虽然他不明白这个灰扑扑看上去没什么主见的女人凭什么和他漫天要价,不过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在她身上得到让步的,于是他收起笑容,表情凝重地说:“行啊,既然你都开了这个口,我就不多说了,明天能正式开工吧。”

“行啊,今天就签个合同吧。”韩老师一点都没后悔自己少开了一千,她的打算是暂时签两个月合同,如果确实不好干就要他涨价,真要有生命危险那就立马撂挑子走人。

签合同的时候两人又有了争执,疤子要她签一年,从他的坚持中韩老师更想象这份工作的艰难,她执意不肯。疤子于是威胁加利诱,威胁是另外找人,利诱是逢过节双份工钱,他越是这样韩老师越是坚定,双方拉锯战的结果是折中。韩老师先签半年,后面的条款就好办多了,工作时间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周末不休,包三餐,包来回车马费。如果受伤,轻伤按面积算,每平方厘米瘀血赔偿五元,如出血,以医院诊断为准,全额赔偿医药费,并补给同额营养补贴。如果致残(这时疤子终于忍不住插嘴:姐,咱们不是去伊拉克吧?)……等略。

在她的坚持下,他们签了密密麻麻七页合同,疤子叹气说他装修房子都没签这么多条,姐,可真信了你的邪。

疤子的妈住在新城区,就是苏林带着苏格兰牧犬散步的那片小区。疤子领着韩老师经过时发现楼底下聚集了好些人,大家全仰着头向上看。韩老师抬头望去,顶楼的一家影影绰绰看得见有个妖艳女人在上面扭来扭去。

“哎哟喂!”疤子抬头一望就叫唤起来,他三步并两步朝楼上跑,韩老师忙紧紧跟上,但毕竟没有疤子动作快,还在楼下她听见铁门哗啦开了,疤子嚷起来:“我的个妈也,您这是出什么洋相哇?”

进了房门韩老师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站在阳台上冲着下面又是扭腰又是送飞吻的,看背影以为是个十八岁少女,细瞧原来是位瘦小干巴的老太太,她笑容可掬,满脸搽脂抹粉,活像日本艺伎。疤子一把将“艺伎”她塞回到屋里,随手把阳台门关严。一进屋“艺伎”就不乐意了,大喊着:“救命,救命,杀人啦!”紧接着她一口咬到了疤子脸上,这口估计不轻,把疤子疼得脸就跟刚开始装修的房子似的,破墙开洞,烟尘四起。

疤子疼归疼,却没舍得下手去打他娘,边推搡边冲着韩老师嚷:“你别干站着啊,快把她弄开!”

韩老师萎缩着:“呀呀,我怕她咬我。”

疤子欲哭无泪:“她不会咬你的,我的祖宗,你还不快把她拉开啊!”

韩老师鼓足勇气使出吃奶的劲才把疯老太拉开,见过这个阵势她的腿都软了,肠子悔得发青。这活可没想得那么容易,干满半年坚决不干了!

疤子拧了块冷毛巾包着被咬肿的脸,反复交代她,老太太像小孩子一样,喜欢逛街,喜欢吃甜的。逛街万万不能,可以给她吃点糖,也不能吃多了;经常带老太太到阳台晒晒太阳,出去买菜的时候把门锁好,别让她跑丢了。厨房门随时要锁好,怕她开煤气。晚上离开房子时把该门反锁好,因为疤子不住这里。

那你住哪里?韩老师奇怪。

住店子里,那么大个店没人看着能行吗。看不出疤子不单有孝心还挺有事业心的。疤子解释说原来的值夜工人被小偷打坏了还在医院里躺着,所以最近都是他在店里守着。

韩老师很认真拿了个本子一一记下了。疤子交代完数了两百给她,定金?起薪?都不是。疤子说当见面礼吧,满一个月就给工钱。手里捏着钱,韩老师一直纠结的心才舒展开来,现在看疤子觉得他长得也不难看。

她是怎么疯的?韩老师好几次想开口问,又怕主人家不高兴,先忍着吧,这句话忍得她心口疼了好些日子。

第一天还勉强算顺利,疯老太没闹也没折腾,安安静静地对着镜子涂抹了一天。疤子中途来了两个电话询问情况,反复嘱咐韩老师有事就打他的手机。家里没安座机,他给了她一部旧手机方便联络,韩老师好不容易才学会了怎么用,不过用起来手指就发抖,没办法,年纪大了,眼神不大管用,按半天都按不到需要的数字。

但是状况在她下午快收工的时候出现了,韩老师打扫完房间,出门倒垃圾,就这一下子,门就被疯老太锁上了!任韩老师怎么敲她都不开,把韩老师急得!她想给疤子打电话,可她的手机在屋里,找隔壁借电话吧……疤子的电话号码是1397……还是1379……她一下子糊涂了,她又不敢离开,万一她一走老太太跑出去了呢?

“苏林!”她一眼看到牵着苏格兰牧羊犬经过的男孩,大声喊他过来——赶紧帮忙找锁匠。

苏林一听她的咋呼就全明白了,他说:“等我一会儿!”眨眼就跑不见了。

韩老师望眼欲穿,一会到楼下张望,一下跑上来敲房门。对面一个保姆样的女人听声音伸头出来:“别急,她可能是在偷吃柜子里的糖……”还没等韩老师松口气,她又补了一句,“当心她进厨房,她喜欢动煤气!”韩老师的心又突突到嗓子眼了,她的厨房门还没来得及锁呢!这疯老太要有个子丑寅卯的,疤子还不把她砸成肉酱?

苏林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没带来锁匠,他的解释是锁匠会把锁弄坏,这种防盗门的锁卖得很贵的。他带来的是那只叫“诗诗”的京巴,京巴在他的授意下沿着房子的外栅栏攀爬上去,钻过防盗网,跳进窗子……

这样也行?韩老师满腹狐疑,门终于“咔”地打开了。

“好狗狗!”苏林顿时眉飞色舞,他给京巴喂了根火腿肠,同时大声炫耀,“它不仅会开门,还会取报纸。”

韩老师可没时间看京巴表演取报纸了,她赶紧冲进屋去,疯老太正盘腿坐在地上,吃得一地的糖纸。看到她,老太太脸红了,举起一颗糖含混不清地说:“你也吃一颗?甜……”韩老师长长吁了口气,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里外里都汗湿透了。

晚上,韩老师耐心地等待苏林和最后一只狗告别,她心里蛮感激的,但对这个小孩说谢谢她还真说不出口,还是就近在老人的摊子上请他吃汤圆,扭捏了半天也没说出那个“谢”字。苏林的眼睛扫了她一下,仅仅是一下,那目光好像是把钢丝刷子,扫得她浑身发毛:“你要想谢我,别光嘴上说,还不如给我现钱,锁匠上门是三十块,换锁起码八十,你给我五十就行。”

这个孩子……韩老师噎住了,想了想她说:“好。”一时无语,两人脸对着脸,埋头吃起来。

卖汤圆的老人招呼完其他的顾客过来跟苏林打招呼:“你外公还打小麻将吗?”

苏林一抹嘴:“打得少了。”

“他外公是个人物,”老人对韩老师说,“打麻将都不带输的,别人都称他麻神。”麻神中风就中在麻将桌上,闹了一晚上都没整出个大和,最后一手是个金顶,本想大笑几声,嘴一咧人就歪到桌子底下了。

苏林的外婆去世得早,外公拉扯大他妈妈,现在又要拉扯他,房子卖了给女婿还债,和外孙两个居无定所,麻将既是消遣又是增加收入的方式。

苏林的爷爷奶奶呢?韩老师等苏林走后问,老人笑了笑:“他爷爷奶奶啊,那也是个人物呢。”他的爷爷奶奶原来住在新城区里,儿子吸毒后俩老口就卖了房子不知去向了。为什么?应该是怕麻烦吧,儿子吸毒后败光了原来的积蓄不说,还欠了无数的债,原先家里热闹着呢,每天都有要债的人在门口堵着。有的借一万,有的借两千,有的借五百。每个人手里都挥舞着欠条,有人骂,有人哭求,有人下跪。干脆一走了之,图个眼不见为净。

“哦,”韩老师的眉头越皱越紧,那是种什么样的情形,相比这个孩子,她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闲适、踏实,虽然手上没什么积蓄,外面倒是一毛钱的债也没有——话又说回来,谁肯借给她呢?

没过多久,通知下来,学校真的要拆了。学校一拆教工宿舍就住不成了,以后小卖部也开不成了,韩老师赶着把小卖部里的东西折价卖了,赶紧到处张罗租房子搬家。

疤子把她没卖掉的文具都折价要了,他都不乐意要,嫌货太陈卖不动,她心疼坏了,硬是亏了好几百呢,但不卖掉留着放哪儿?人都没地方放呢。一说要拆迁,周边房租都看涨,带卫生间的那种一居室都敢要四百。

疤子说要不,你就跟我妈一块儿住,房租我就不要了,跟我妈有个照应?

这个提议……这么说呢,还不如当初跟他说好一月连吃带住一千五呢,但现在这情况也不容她讨价还价了,她就这奔波劳碌命。但跟个疯子住一起,倒是省钱了,能省心吗?

疯老太住的那房子是两间紧挨着的一室一厅打通了的,很敞亮,有一间房堆满了杂物。疤子说你把那里清理清理就可以住了,晚上把门拴好,还是蛮安全的。

说起来简单。打扫容易,但那间屋子里放的东西老太太一件都不让扔,韩老师前脚收拾,老太太后脚又放回原位,多少年前的粮油票、布票啦,缺了口的泡菜坛子啦,不走的钟啦,都是她的宝贝,打扫了一天屋子里还是满当当的。韩老师沉住气,等老太太一不留神的时候就捎带出一件东西扔到垃圾桶。好歹腾出个睡觉的地儿来。

累了一天,晚上她睡得死沉,但扭门的声音还是把她给惊醒了。这间屋子的锁坏掉了,韩老师就自己装了个插销,插销是便宜货,所以被人使劲一推就推开了,疯老太悄悄地摸了进来。月光下,她的影子像个巨兽,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韩老师。

韩老师屏住呼吸,心里直哆嗦,她要干啥呢……老太太伸出了一双像鸡爪子一样的手——帮她把被子盖好,两边都掖好了,然后带上门走出去了。

韩老师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第二天还是赶紧加装了把好插销。

她住进来后老太太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开始跟她说话了。之前老太太谁都不搭理的,一时擦脂抹粉,一时唱起小曲,一时手舞足蹈。但是现在她不同了,韩老师如果出门去买菜,她就在阳台上张望,韩老师做饭的时候,她就带着一脸的讨好凑在边上,总希望能帮点什么忙。

“丫头,水放多了!”

“丫头,当心割到手!”

她一惊一乍地,开始韩老师不胜其烦,慢慢习惯了,也和老太太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学校里的学生都一一转走了,苏林呢?韩老师傍晚的时候看到苏林牵着牧羊犬在散步,她冲他一挥手苏林就跟小狗一样蹦蹦跳跳地跑来了。

“我啊,不上学了。”苏林无所谓地说。

韩老师一惊,问他原因他也不肯说。她心里搁不住事,抽空到校长家一问,原来学生转校也不是件容易事,感情现在学校都跟菜市场似的,也兴挑肥拣瘦,成绩好的都抢,差的都摇头。也难怪,现在的学校都讲究升学率,谁也不想给自己找包袱。苏林的学习成绩稀烂,几所学校都婉拒,理由不一,有的说他的户口不在学校范围内,有的说学校里学生已经超额了,有的说他体重不达标——他们以为是卖猪崽啊?

校长说有所学校答应收,但要收“建设费”,五千,而且没发票。校长也愁得头发掉了不少,虽说他是马上要退休的人了,可手上这点事不处理好他也难安心不是。

不难怪苏林说他不读书了。可不读书怎么行呢?他还是个孩子,他还什么都不懂呢!你们想点办法成不成?

校长说你的口气真像你们家老闫。

韩老师发现自己真跟老闫一样开始瞎操心。原先老闫的班上也有过这么个学生,他突然说不想读书了想到南方去“看看”。老闫急得嘴巴长了个大火泡,他天天跑学生家,跟他家里谈,跟学生谈,说不通了,老闫居然请了两天假亲自带学生去了南方“看看”,最后成功地把学生弄回到学校里了。为这事韩老师足足有三个月没让老闫挨她的身,说他有病吧,唉,还是怪自己不生育,否则他也不至于疯魔成这份上,他是真把人家当自己孩子在疼呢。

校长说那所学校里的教导主任好像还是老闫的学生呢,姓皮的,以前砸过你家玻璃的那个。

韩老师当然记得,所有学生中就他砸过他们家的玻璃。那学生不单姓皮,人也真皮,上课讲话,下课打架闹事。那时老闫还不老,还是小闫,苦口婆心地劝说,皮同学不仅不听还晚上扔石头砸玻璃,把闫老师的头都擦出血了。小闫老师当时年轻气胜,操起教鞭把皮同学一顿好揍。要换现在家长肯定不依,肯定是要找上门来扯皮的。也怪,打了他一顿后他倒是听话了,从此乖乖的,该干嘛干嘛再也不皮了。

韩老师打听到皮主任的住处后赶紧往他家赶,现在都快期末考了,孩子的功课可一天都耽误不得啊。

外面下起了小雨,韩老师到的时候人已经半湿了,皮主任记性真好,一眼认出了她:“呀呀,这不是师母吗?”

皮主任家正在吃饭,满屋子排骨藕汤那热烘烘香喷喷的味道。他热心地要韩老师上桌,韩老师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就是不肯进屋,她站在门口跟皮主任说苏林的事,为了增加说服力,韩老师扯谎说苏林是自家亲戚。

皮主任沉吟半天,说:“这样吧,我当不了全部的家,只能给个折扣。人家要交五千,看闫老师的面子……只交三千吧。”他说这个学校是新建的示范性学校,学校不是应试教育而是素质教育。韩老师懂他的意思,就是学校不在乎学生的成绩而是学生的全面发展,她厚着脸皮说能不能再便宜点,皮主任四溢的笑容像慢慢凉下来的猪油,都凝固在脸上了。

气氛是越来越尴尬,末了,皮主任跺跺脚说:“好吧,您都开了这个口,那就两千八吧!”

才便宜两百啊!韩老师很是失望,这些人,心可真黑呀!她其实想让对方卖老闫点面子,打算让人家全免的,就算全免不了收个千儿八百的意思一下也行啊。原来老闫的面子就值两千二百块钱啊,真糟践人。但话已经说到这一步,也找不到其他的话往下说了,韩老师只得讪讪地离开了。

一走出去她才发现外面的雨下大了,雷打得轰隆隆地,小区里的几辆汽车被雷声震得此起彼伏地尖叫,活像一群春天的猫。她寻思着得借把伞,否则还没到屋人就全透湿了。转身上楼,正听到皮主任的老婆在屋里大声埋怨:“你看看你,都认识的什么层次人呐,她还当学校里是买小菜的地儿啊,还就地还钱呐!你也是窝囊,你说你算老几,能当这个家吗?”

“你就别吵了,吵得我头好疼!”皮主任低吼了一句,“那是闫老师的家人,我能不管吗?”

“你有本事当了校长再管啊,我问你,建设费是学校定的规矩,你搭了这个白,你怎么交代?”

“学校里老师的家属可以优惠点,我就跟校长说这孩子是我亲戚不就行了?”

“得了!别自作聪明了,你以为学校是傻子,你说他们就信啊?”

里面吵得不可开交,韩老师委实是没勇气敲门了,她赶紧跑出来。

雨太大了!雨水使劲抽打着她的脸,脏的雨水流进眼睛里,眼睛疼得冒火。

好歹离小区不远了,路边一个人举着把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也不知道在等谁。韩老师经过那人时被对方一把抓住了:“丫头……”

韩老师生疼的眼睛勉强睁开,疯老太!老人的嘴唇冻得乌青,眼睛却透着孩子式的欢喜。她怎么跑出来的?应该锁好了门的?她是……特地在等她吗?她出门前老太太是跟着后面连着追问她要去哪里,韩老师都懒得理她。

她在这里等了她多久了?